儿时的记忆里，最好吃的菜莫过于母亲炒的油炸蚕蛹了。

那些年，除了过年那天能吃上一餐肉外，平时连大米饭都没有，每天不是红苕萝卜饭就是青菜饭，菜都是清汤寡水的，严重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的我就等不起母亲尽快养蚕抽丝，吃上一顿香喷喷的蚕蛹。

但直到每年农历的三月底，母亲才会把上年留的蚕种塞进贴身的衣袋里，用自己的体温去孵化，虔诚而耐心地等待着幼蚕破壳而出。

那几天，母亲每晚都会在昏黄的煤油灯下查看一次。蚕种慢慢地由淡黄色变成了紫黑色，直到蚕宝宝们在某个晚上破壳而出。此时，母亲会找来一根鸡毛，把这些黑乎乎的小蚕儿轻轻地“扫”进摊有报纸的簸箕里。然后到院子里，用长长的木勾拉下桑树枝，黑暗中摘下几片桑叶来……

“平哥，想吃蚕蛹是吗？”回想喷香的蚕蛹，我点了点头，极力吞咽着几乎掉出来的口水。“那你就帮忙摘桑叶喂蚕，千万别从桑树上掉下来哦！”母亲笑着叮嘱。于是，我就多了一项重要任务：每天午休或散学爬上我家屋前屋后那几株大桑树采桑叶。入夏后，就是不摘桑叶，我一天都要爬上去好几次摘那些红中透黑、酸酸甜甜的桑椹吃呢。

蚕儿稍大些，就可以喂整张桑叶了。位于边上的蚕儿会伸直前半身，沿着桑叶边沿一上一下地吃。被桑叶盖住的会先在桑叶中间咬出一个洞，再慢慢向周围蚕食……

等自家桑树的桑叶不够喂时，母亲就要出去找。

那些年养蚕的人不少，野桑树虽多却不够摘。母亲常常要到很远的山上找，常常是日落西山或月光满地的时候，她才背着桑叶回家。

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我经常数着指头等。在观察中，我发现蚕儿长大的过程中会像蛇那样要蜕皮。蜕皮时不吃不动，类似于“休眠”。等到“脖子”发亮透明时，蚕儿就要“上山”了。对丢下来的桑叶不再光顾，常常把头部高高抬起，有的就在簸箕边结茧。

那天，我发现好几只蚕儿脖子发亮、头部左右摆动，就跑去告诉母亲。母亲用手指轻轻将那些蚕儿捏到窗口边看。确证后，才将它们放进摆在大簸箕里的油菜杆上。

蚕儿们一挨着油菜杆，就爬着找地方结茧去了。小半天下来，蚕房就成型了。透过薄薄的蚕房，可以看到它正在里面奋力地吐丝。两天后，就得对着光才能隐隐约约看到它们了。

大约两天后，所有的蚕儿都变得通体透明起来，母亲把它们一一捏起来放到油菜杆上。

“平哥，知道有句含有蚕儿的古诗吗？”见我跑前跑后挡着，母亲问。我摇了摇头。“这句诗叫‘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全诗共八句……”说着，母亲不忘记激励我，“不想面朝黄土背朝天讨吃，就加劲读书。妈相信，这种日子会过去的……”

“谁知道有句比喻老师的古诗？”张老师有次问。正当大家面面相觑时，我举手回答：“是不是‘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这句，老师？”“不错！就是这句。”张老师夸奖我后说，“同学们，这首诗名叫《无题》，是唐朝诗人李商隐写的，全诗共四句……”

或许是刚得到表扬使我有些飘，我又一次举手站起来说：“老师，我妈给我讲过，这首诗不是四句，是八句！”

“你肯定记错了。”张老师笑着说，“明明是首四言诗，怎么可能是八句哦……”

我虽然相信自己的记忆力，却不敢保证我妈说得对。虽说我妈读过民国办的初中，但毕竟几十年没看书了。于是在同学们的笑声中，我蔫头蔫脑地坐了下来。

读高中时，借邻桌的那本《唐诗三百首》看，方知道张老师是对的。在这本书里，这首《无题》诗的确只有四句。

哪想到通了网络后，这种认识又颠倒了回来。网络上，这首诗全诗确实是八句，且不是赞美老师，而是写恋人别后相思之苦的情诗。后面那四句为：“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鬼知道出版社为什么如此谈“情”色变，硬是活生生把后面这四句删掉了。

一周后的晚上，在豆大的煤油灯下，母亲将那些鹌鹑蛋般大小、椭圆形的蚕茧从油菜杆上剥下来，放进另外一个簸箕里。只选出几颗颜色纯正，个头大的留作来年的种蚕。

抽丝的日子就是收获和快乐的日子。等蚕茧在滚烫的开水里泡软泡透后，母亲就用长筷子在铁锅里搅几下，将所有蚕丝抽拢成一组，穿过锅子上放着的“木车”下的丝口里，再将蚕丝挂在一个像阿拉伯数字“8”的竹叉子上。在母亲的不断翻舞下，竹叉上的蚕丝慢慢变厚，铁锅里的蚕茧就渐渐变薄。母亲因生活重负过早出现的皱纹，也快乐地舒展开来。

常常要抽到后半夜，蚕丝才能全部抽完。那时，蚕蛹就纷纷地掉在锅底或浮在水面上。见我垂涎欲滴，母亲会用长筷子夹起一个，让我尝尝鲜。我等不及放冷，接过来就往嘴里丢，烫得我边吸气边嚼。

熬不过瞌睡的我在母亲的哄劝下，打着哈欠睡去了。翌日早上醒来，我拉开碗柜，那些蚕蛹早已被母亲用油炸得金黄金黄、喷香喷香的，一个个躺在碗里面。我顾不上洗手，顺手抓了一把塞进嘴里……

如今，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七年了。在母亲短短的六十六年生涯中，她始终像蚕一样，不断咀嚼着人生的艰难与困苦，然后吐丝结茧，给我们姐弟四个编织出美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