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春天,我不幸患上一场重病。医生指着诊断书,神色严峻地说:“必须戒酒!注意均衡饮食,少吃油腻,多吃富含维生素的食物。再出问题的话……”言语间,一种天昏地暗、
来日不多的感觉瞬间袭上心头。从那天起,我走路的步子开始颤颤巍巍了。
于是,我抓紧时间去吉首第一小学看望了正在读学前班的儿子。肝病会传染,在人潮涌动的学校门前我想抱他,却又有诸多担心……内心绝望,我差点当场号啕大哭。这种欲罢不能的情绪促使我写下了散文《好大风》。文章投给了团结报社,由石健老师刊发在副刊版面《一周闲情》上。
我与石健老师算是同行。那些年里,我曾在《边城视听报》做了一段时间的兼职记者和编辑,大家经常一起外出采访。
记得一年春天,我们同去吉首市马颈坳镇隘口村,车刚停稳,石健就兴冲冲地从新闻采访车上跳下来,一个箭步便滑倒在田坎里。她没有哭,而是让银铃般的笑声从春天的田坎里飘散出来。没错,一身泥泞的石健比谁都开心。见到此情此景,我便主动把呢子夹克脱给了她。她一把接过我的上衣,把两袖一捆,将衣服系在腰间,然后对我说:“等我洗干净,再还你。”
那时,她刚大学毕业没几年,英姿飒爽,活泼开朗,非常有湘西范。没有人能够预见之后的命运对于她人生的怪异安排。
得病半年后,石健打电话给我,问我看了《团结报》没有,还说:“你那篇写你儿子的文章发表了,你还要记得来取衣服!”同时,她还告诉我,我那篇稿子被推荐到全国报纸副刊征文比赛,得了银奖,证书和衣服可以一道取回去。
我说无所谓啦,人都要死了,奖项、证书、衣服都无所谓了。
石健在电话那头大声说:“这就让你疯了吗?你赶紧来报社,我等你。”
这天下午,形同枯槁的我来到团结报社。石健抱着女儿把我带到大楼后面院子里的竹林间,详细询问了我的病情和生活近况。我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着病情,说着因病引起的种种不便、身体不适,还说了同事们流露出的鄙夷……
时已深秋,秋风吹动,有几片枯黄的竹叶跌落下来,让我更感凄凉。石健的女儿心心妹将近两岁,弯腰捡起一片竹叶,放在石桌上,转身又玩去了。这个时候,石健说:“石松,你帮我看一下女儿吧,我去办公室给你倒杯茶水。我听你讲了这么久,想必嘴巴也讲干了。”
我连忙说,我不渴,这病不能带孩子,要是传染就麻烦了。
石健猛地站起来生气地说:“你又没死!你这个病,我不怕。你帮我看一下女,我女就会被传染?你帮我好生看到她,不要让她板锉(摔倒),板锉了,我找你麻烦。现在我去办公室,给你取衣服、证书,再端杯茶水来。”
石健把女儿交到我手上,不由分说地走了。望着心心妹那天真无邪的眼睛,我立即想到自己的儿子,心中又是一阵苦楚袭来。
二十多分钟后,石健回到竹林,递给我一杯温度适宜的茶水和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装着证书和夹克。她说,你也忙,喝了这杯茶就回去吧,不要东想西想的,好生养病。“还有啊,我看你的酒量也不行,正好趁这个机会,把酒戒了。”临走,她还不忘叮嘱一句。
我点头称是,随后拎着口袋起身告辞。
不料一个声音从我背后传来:“黄石松,你一天到晚说自己是写小说的,我希望你真的写出来,写得好,我就给你发连载。我们讲话算数!”
石健说这话时,我已走出去了很远。按照她路见不平一声吼苗族女孩的性格和分贝,估计团结报办公楼左侧一至三楼都能听见。讲话算数的承诺令我面红耳赤,平地一声雷般的信任令我热血沸腾。
三年后,我去州人民医院体检,没想到诊断书中最令我担心的一行只有“脂肪肝”三个字的诊断了,也就是说那该死的肝病,终于离我而去。而当年石健鼓励我的话就这么随之消失无踪了。
当时的湘西,摄影成风。我也跟风,用光所有的积蓄买了两台相机、数个镜头,投身到湘西摄影大军去了。那时,我一有时间就苦练摄影,没怎么写稿,当然也不联系石健了。
近两年来,我和几个朋友办了一个名叫“品湘西”的自媒体微信公众号,发了很多关于湘西民俗、地貌的原创小说、诗歌和散文。这引起了石健的注意,她向我约稿,并约法四章。一是必须原创;二是报纸采用后方能发于微信公众号;三是投稿后两月方能他投;四是严把语言文字质量关。
石健对我有点不放心,反复强调——特别是你,要注意避免错别字和病句,不要生造词和乱用典。她有时候还会不顾我年纪已大、更不顾我俩曾有的交情,严肃地对我文章中反复出现的问题提出批评。
这四章并非霸王条款,属于投稿须知,更是一名文艺爱好者和作者的底线。虽然我对她的“重点强调”有点耿耿于怀,但还是爽快地答复了,说“品湘西”和我做得到。
算一算,她大学毕业也快二十年了,新闻记者和副刊编辑是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的职业,令人浮躁,也易令人改变。但她没有变,尽管因为爱人的离去、因为生活的磨难让她曾经英气的眉宇间多了一丝不易令人觉察的忧郁,但她仍旧是二十年前那个热情、执著、爽朗又敏感的姑娘。
2018年春天的乾州古城,万溶江水奔腾,我去湘西文史书店参加团结报社第二届“赏心阅事”读书会活动,活动策划人正是石健。她给我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黄金茶,介绍说这是隘口老树上的新芽,要好好用心品品。
我笑问,石健老师是不是希望我这棵老树也发新枝啊?
石健笑了,她说:这么多年的朋友,其实大家活着,就很好了。
这天,湘西文史书店人头攒动,各县市的朋友们纷纷发言。我坐在一个角落里喝着色泽金黄的茶水,神思飘扬,在回忆的河流中上溯到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年,石健刚二十出头,她与我见面交言后,应是疾步走进了位于三楼的办公室。她从文件柜里取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证书和衣服,然后抓了一把茶叶丢在塑料杯里,冲上了开水。她站在三楼办公室临窗的位置,轻轻掀开窗帘往下看,看见她的女儿像小天使一样在竹林里跑着,还看见我弯腰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地跟着她的女儿……我脚步蹒跚,满怀凄凉,却又不得不紧随其后,有些狼狈……站在窗帘后的石健应是笑了。
她没有急着下楼,否则那杯茶水应该很烫手。
石健应是估计着女儿把她的信任彻底传达到了我的心底,方才缓步下楼,若无其事地走到竹林。
从报社大楼办公室到竹林不足两百步,这个细节被我忽视了十年,重新审视记忆之河中的那二十多分钟,我心生羞愧。现在想起来,我的朋友石健用一种特殊的方式维持了我的自尊,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我还成天嘻嘻哈哈,也难怪她会说:“活着很好。”
每次看到石健,我总会想起高尔基的一句话:“真正的朋友,在你获得成功的时候,为你高兴,而不捧场;在你遇到不幸或悲伤的时候,会给你及时的支持和鼓励;在你有缺点可能犯错误的时候,会给你正确的批评和帮助。”
是啊,“活着很好”,石健这四个字像在对我说,也像在对自己说。经历磨难与生死的她,转眼,也四十出头了吧,但愿她坚强地留在岁月的岸上,明媚如初,青涩如初。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