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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翼翼地打开母亲寄来的邮包，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布鞋：黑灯芯绒的鞋面，白色的滚边；厚厚的鞋底，密密的针脚；绣着两朵精巧的小红花，还有“30”的字样……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和亲切！这是母亲送给我而立之年的生日礼物，也是我收到的第三十双布鞋！

在那多事的年月，在我那落后的山乡，“马鞍翘胶鞋”、“解放鞋”曾一度成为富裕人家的标志。家里兄弟姊妹多，日子过得艰难，在我30年的人生旅途上，有一半时间是穿着母亲做的布鞋，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做布鞋是一件繁琐极需耐心的活。冬天，农事稍轻，母亲就把家里破旧的竹凉席或门板洗净，找来报纸，用米汤粘在席上或门上，做成“布浆”。晾干后，便忙着准备做鞋的布。那时，布料金贵得很，我们做衣服时剩下的小布块，哪怕是一小片，母亲也奉为至宝地放进箱子里珍藏着。到做鞋了，她便打开箱子，一块一块地整理，并尽最大努力，将小布块一层接一层地粘到“布浆”上。然后，根据脚的尺码大小剪成鞋底。如今，我还清晰地记得母亲纳鞋底的情景——

南方山村的冬夜，漫长、潮湿而森冷。等母亲忙完农活和家务，夜已经深了。此时，母亲半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上身披件棉衣，借着昏黄跃动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纳着、缝着。屋外，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呼呼”地怪叫，远处时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屋里，灯火如豆，黄光摇曳，母亲抽线时发出的“吱吱”声，在寒夜里格外清晰。有时，实在来瞌睡了，针便把母亲的手刺了。这时，母亲挣扎着睁开睡意蒙眬的眼睛，打着哈欠，把冻僵的手塞到被窝里暖一暖，然后，又纳了起来。半夜醒来，我懵里懵懂地爬起，嘟哝着：“妈，怎么还不睡，明天再做算了……”母亲慌忙把我按进被窝，笑了笑，轻言细语地哄着：“快睡吧，妈要做快点，好让你生日时穿上新鞋……”

纳好鞋底，做好鞋面，还得把它们缝为一体。为结实好看，母亲会把鞋镶上一圈白色的滚边，给鞋底抹上一层桐油。最后，再在鞋底绣上两朵小红花和那标着即到年龄的阿拉伯数字。小时候，我傻乎乎地问：“妈，你为什么总是要绣两朵小红花呢？”母亲缓缓地抬起头，用异样的眼光久久地看着我。然后，拍拍我的头，微笑着说：“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晓得了。”鞋做好了，母亲就放进楠木箱子锁起来，直到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才拿出来……

于是，我就时时等，刻刻盼……在殷殷的期盼中，生日终于快到了。生日前一天晚上，我总是很卖乖：不要任何人喊，利索地把脚洗得干净，然后跳上床大翻筋斗，直到精疲力竭……为了看清母亲是怎样拿出那双梦寐以求的新鞋的全景，我总要躲进被窝，假装睡着了，还故意不时打几声呼噜让母亲相信。半夜时分，随着那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接着，母亲打开楠木箱盖，随着“吱”的一声，母亲捧出了那双布鞋！随后，她轻轻地坐在床沿上，轻轻地把鞋放在我的枕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和脸——那双因劳作而变得十分粗糙的手一触到我，一阵爱的和风便吹拂我的心田。于是，我满足地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在换新鞋上学之前，我总要好好地端详一番：黑色的鞋面，白色的滚边；厚厚的鞋底，密密的针脚；精巧的小花，那标有岁数的阿拉伯数字……看着，看着，瞬时间，仿佛自己长大了许多。

等到离家到很远的县城上高中了，布鞋在生活中的主导地位被替换。但是，母亲每年还是照旧做布鞋作为生日礼物。30年来，我穿布鞋的嗜好从未减弱，反而愈加强烈。日子一长，便生出一种感觉：一穿上母亲做的布鞋，就觉得舒服、踏实，充满了力量……

直到有年夏天，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即将到迢迢千里之外上学，母亲破例提前为我赶做了布鞋。我注意到，做鞋时，母亲双手不停地颤抖。有时，还会失神地久久地盯着地面发呆，连针刺了手也不觉察。直到听了我的问话之后，才如梦中惊醒，用一种极不自然的微笑掩饰着，把刺痛的手指放进嘴里使劲地吮一下，又忙忙地一针一线地缝起来。我不忍心再看母亲那忧郁的双眼，那佯装的笑脸，于是，扭过脸去，含着泪，默默地、慢慢地走开……

临别那天，布鞋终于做成了。上车时，我颤抖着双手接过母亲递来的布鞋，抚摸良久，内心一阵悸动，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懂得那两朵小红花的含义：那是母亲对我一路成长的奖励，更是母亲心中对我成才的希望！

车开了，我攥紧布鞋，扑向窗口，看着母亲渐渐地离我越来越远，禁不住泪眼婆娑……

后来，母亲老了，我劝母亲不要再做布鞋了；我也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有了自己的三口之家，但母亲却从未忘每年做一双布鞋给我。今年，年满三十之际，我又收到了母亲寄来的布鞋。人说“三十而立”，面对这第30双布鞋，我久久不能平静，想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