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剃头肩头那块磨得油光的两头微翘的桑木扁担一起一落,那“嘎吱”的声响会随他两脚不停迈动而极有节奏地发出。
快到寨头,黄剃头会拉长声音吆喝起来:“剃—头—啰,理—发—啰!”声音落处,黄剃头放下担子,在寨头那棵双人合抱粗的麻柳树下的平整处,他麻利地生了火炉子,炉子上的黄铜鼎罐盛满了山泉水。炉子里的火旺起来,一会儿,水也热了。只见几个头发长,满脸胡子的老倌和手牵娃儿的堂客们来到麻柳树下。离麻柳树边最近的那户人家搬来几把椅子和一条长凳。黄剃头的“戏”开场了。
黄剃头揭开一块棉质土布,里面露出一块长方形的水滴清磨刀石。黄剃头在长凳上安稳磨刀石,在石上撒些水,他骑在长凳的一头,一只手握了剃刀把,一只手捉住刀片,在磨刀石上一推一拉磨起刀来。他那身子一前一后,一俯一仰。内行们都知道,磨刀不误砍柴工,剃刀要平磨陡镗。山寨里有几位老倌,那头发和胡须是出了名的铁硬,没有好刀好手艺,就只能望“硬”兴叹了。
旧时和现在都一样,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每一行都有行规和讲究。老黄剃头传给小黄剃头手艺,一边传艺一边教做人。剃头这活要心静气定不急不躁
。老黄剃头叮嘱儿子,剃完须,要在客人脸上摸一摸,要油光光不糙手。剃光发的脑袋要乌亮光滑,按后来戏谑的说法,脑袋如同一百瓦电灯泡。
学艺是要经过万般辛苦去磨炼的。初学艺,没有一帆风顺。老黄剃头把亲身经历说给儿子听,他刚学艺时,气有些躁,气一躁,手不活,心里也生了恐惧,怕那剃刀在客人脸上头上见血。越紧张,手越僵,一不小心,剃刀在一个络腮胡老倌的脸上划出一个小口儿。老黄剃头一边用香灰给老倌止血,一边赔不是。完了,也不能收老倌的钱,还笑脸送走了客人。那老倌逢人就说黄剃头心善人好。
水热了,黄剃头也磨利了剃刀。他在刀布上一上一下来回镗,然后在自己脸上刮了几下,心里满意。黄剃头都有两个月没来寨子了。
要剃头的吴老馆同黄剃头开玩笑说,还以为黄剃头吃不了这剃头的饭了。黄剃头说阎王点错了名。他点补锅的黄,我是剃头的黄。阎王一脚将我踢出阎王殿,还骂我冒名顶替呢!原来这两月,黄剃头生了一场大病,好在起死回生。
黄剃头给吴老馆围上围布,然后湿透膏洗。明晃晃的剃刀从吴老倌的头顶往脖子顺时针方向刀起发落。一会儿,吴老倌的头成了一百瓦灯泡。接着,黄剃头又把吴老倌的络腮胡子用热水软了,涂上皂膏。剃了头刮了面,吴老倌脸上泛起青光,人也仿佛年轻十岁。他下了凳理了衫,对洗脸架上的小镜子瞧了瞧,扮一个鬼脸,然后掏出一张两角毛票递给黄剃头,说了声:“黄师傅,你忙,我还穷事多,不陪了。”说完走了。
理发的娃儿多起来,没有轮上理发的,在一旁吵吵嚷嚷。黄剃头就从放理发器物的帆布包里取出十来本"小人书",递给那些孩子。有了"小人书",那些娃儿不嚷了,都将目光留在了‘小人书’上了。
山寨上,黄剃头是人们心中的名人。一年,一个不知情的剃头匠来山寨,火炉子把水烧开了,揽活的吆喝声也传遍了山寨,就是没有一个人来。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
,外面的理发艺人再也不来山寨了。别人会说黄剃头有什么魔法,他不死一天,山寨剃头理发的活儿,没有其他人的份儿。
现在的县城大街小巷,各种理发美容店可谓星罗棋布。高中低档的应有尽有。一些人不是吃手艺饭,而是吃工具饭。各种工具改变了人的发型,改变了人的模样和姿态。但真正磨炼得像黄剃头那般刀工剃头刮须手艺的,肯定没有。
有一次,我到县城一个理发店去理发。当我提出要剃光头时,那位打扮时髦的妹子就犹豫了,最后她说我们店不剃光头。我只能扫兴离开。
黄剃头不光艺高,而且人品也好。据说他的手艺是祖传的。黄剃头的父亲把手艺传给他,也把“学艺要学精”,学艺要讲艺德的教诲传给他。他学到了父亲的手艺,也将教诲铭记于心。有一次,一个老堂客牵着一个娃儿来剃头。娃儿头上长满了油疮,蒙着粗布汗巾。娃儿怕疼,就是不让揭汗巾。黄剃头左哄右哄,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小心将那娃儿头上汗巾取下,长发剃净。黄剃头怜惜这娃,没有收老堂客的钱。
从太阳照在麻柳树上到太阳落入西山,黄剃头送走了十多个老馆、娃儿。夜幕降临,还有几个人等在那里。黄剃头说:“鸡上笼了,天黑了,明天再来”。黄剃头熄了火,收了担子,喊一声“收工啰!”肩上担子发出“咯吱咯吱”声音,伴着他的脚步远去。
有一次,黄剃头失信了。山寨上,那些要理发剃头的左等右等不见黄剃头的到来。消息传来,黄剃头的剃头器物被收缴了。一起收缴的还有几十本小人书,一个有仕女相的铜镜子,一张三点水牙床和一个檀香炉子。因为家庭成份原因,黄剃头去了运河工地修电站。
我有幸在黄剃头那里理过发。我们家孩子多,每当时间过去两三个月,那疯长的头发只差遮住了的眼和脸。有时,别人会把我们当成女孩儿。我们随母亲去麻柳树下,母亲要黄剃头把我和弟弟的头发理得越短越好。那样,理一次发就会管的时间长一些。黄剃头善解人意,我们的头发理的不能再短了,不然就成‘光头强’了。
在我记忆中,黄剃头个子不高,长得精瘦,一脸连鬓胡子。他从不把忧愁挂在脸上,见人满脸笑。
俗话说,同行生嫉妒。一个同乡见黄剃头生意旺,就有意出他“洋相”、冷他生意。黄剃头刚在麻柳树下摆好担子,一个麻脸老倌一屁股坐在长凳上。这麻脸老倌有几月没理发了,那铁硬的胡子只差遮没了脸。黄剃头说老哥理什么发?麻脸老倌说,理一个分头。头理好了,黄剃头以为他要离开凳子让下一位,这麻脸老倌假装对镜子照了照,说黄师傅,我这把年纪了,还是理平头好。黄剃头又将麻脸老倌的头发剪短。麻脸老倌还是不肯下凳,他用手摸了摸脑袋,说这平头还是不够好,干脆剃成光头。黄剃头也不生气,把麻脸老倌的头发剃光了。麻脸老倌递给黄剃头两角毛票,才磨磨蹭蹭离开。几个堂客骂这砍脑壳的,故意刁难人。大家都清楚,这麻脸老倌受人指使,给黄剃头难题难题。黄剃头心里不是滋味,但脸上还是平平淡淡的。
黄剃头在工地劳累过度,生了一场大病,死了。再也不来山寨了,山寨人感到失去了什么。他的3个儿子没有一个去学他的艺,他的手艺失传了。有人说黄剃头的儿子笨,没有学艺天分。也有人说黄剃头不让儿子学理发剃头的艺。在学艺过程中的艰辛与困苦,只有黄剃头体会最深。
山寨,黄剃头的吆喝声已经遗落,这声音越去越远。而在我们那一代人中,这声音却格外亲切响亮,那么刻骨铭心啊!
段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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