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儿子学犁田，这是老栓几年前就有的想法。

几年前，老栓就感到犁田对他而言越来越力不从心了，眼前的那一大块田就像他曾经喂过的一头倔牛，让他觉得越来越难以驾驭。以往啊，老栓犁田的时候，他就觉得他手中的犁就像孙孙手中的笔在写字，觉得搅动起的“哗哗”的田水声就像在唱歌，觉得满鼻子满眼都是泥土的香味、阳光的味道。那时，老栓似乎就看到，眼前那一块大田似乎就在他眼前颤抖。于是，老栓就不经意地笑了。

自从老栓对犁田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是真正老了，终究有一天是会犁不动田的，他可是真的舍不得那些黑黝黝的、肥得流油的田地。在老栓眼里，那可就是黄澄澄的谷子，白蒙蒙的大米呵。那时，老栓就想让一个儿子跟着自己学犁田，他不想在自己犁不动田之后，那些好田好地会因此而荒芜。

老栓有三个儿子，这几年一直在外地打工。也确实，老栓的三个儿子都不会犁田，这其实也怪不得他们，从学校出来后就外出打工了，手连半点犁弯手把都没摸过，又怎么会种田呢？当老栓第一次跟儿子们提出来要他们学犁田的时候，他的儿子们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老栓，嘻嘻笑着你推我我推你。老栓火了：“笑什么笑呢，到底是学也不学！”儿子们这下晓得老头子是认真了，就说：“犁田有么学头？”“你会犁了？”老栓粗着脖子问。“犁田有么搞头。还不如打工。”儿子们嘴里嘟噜着。“冇会犁田，你明儿吃什么！”老栓嚷道。后来，老栓又好几次跟儿子们提出，要他们其中一个人跟自己学犁田，但儿子们不是装聋作哑、推来推去，就是没有人应承下来。看到儿子们那个形景，弄得老栓此后有几天心情不畅快，这件事也就一次次不了了之。

每个春天来时，当老栓走出村口，看到那熟悉的田野上三两个和自己一般年纪的老人在来回犁田的时候，看到阳光懒懒地落到空空荡荡的田野上的时候，老栓的心里不由然涌动出一股苍凉。“哎，田明儿叫哪个来种哦！”老栓在一块已经荒芜了的稻田边蹲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那时候，老栓就暗下决心，决定要一个儿子跟他学犁田，他不想再跟儿子们商量，他知道儿子们滑头，事情又会没有下文。

那天，老栓把大儿子华仔叫到跟前，指着他说：“你明儿跟我去学犁田！”“为么是我呢！”华仔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爹。“你是家里老大，明儿家里全靠你呢！”老栓说。“我不学，种田又不如打工划算，我要打工去。”华仔在嘴里嚷嚷。“你不学，你打工，你就是不孝，你就不要认我这个爹！”老栓脸红脖子粗地嚷道。华仔一看他爹撂下了狠话，顿时不敢说话了，头委然低了下去，恹恹地就像泄了气的皮球。

华仔要跟他爹学犁田的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华仔真的愿意跟他爹学犁田？”“哎，村里倒是真轮到年轻人来犁田了，我们都老了、犁不动了。”村里几位老人在一起闲谈，说着华仔跟他爹学犁田的事儿。村里的年轻人更是把这件事当作西洋景儿，趁着天黑，一伙儿溜到华仔的屋里闹他。“华仔，你真不去打工了，要学犁田？”“明儿华仔学犁田会是哪么一副样子呢，我倒想瞧瞧呢，嘻嘻。”“华仔你莫怕，明儿我给你牵牛，叫柱子给你帮忙搬犁弯，还怕学不会啊，哈哈”……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取闹华仔，屋子里嘻哈声一片。只有华仔靠在墙角落里，垂着头一声不吭，脸沉得能拧出水来。

第二天一大早，在村子的小路上，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年轻人跟在一位扛着一把犁耙、牵着一头黄牛的老人后边，缓缓地朝田野深处走去。他俩后边，跟着的是一群看热闹的人。“这么多年了，倒真是没看见年轻人学犁田了呢！”“是呢，是呢，我都想到我自个学犁田呢。”这是人群中两位老人在说话。一伙年轻人围着华仔和他爹一路上蹿下跳，有人甚至帮华仔他爹牵过牛去，飞快地走在前面，不时朝身后的华仔挤眉弄眼。

来到田头，老栓细细地跟儿子讲，捆牛挨的时候要松紧适度，牛烂子要如何才能系到犁弯上，如何使用牛缰绳指挥牛，如此这般说得十分仔细，心怕遗漏了一点。这边，脸红耳赤的华仔早就不耐烦了：“要犁就犁，哪有那么啰嗦！”“你莫不耐烦，犁田是个技术活，犁不好牛老火人也老火，会犁田牛舒服人也舒服。我再给你示范一遍。”说着，老栓就下了田，为牛儿系好牛挨，把牛烂子系在犁弯上，一声“嗨哧”，牛儿就在田里奔忙了起来。老栓一边给儿子示范，一边告诉儿子还要注意什么，老栓在田里犁了三个来回，才让儿子下来学犁田。

说来也怪，牛儿在老栓鞭下硬是听话得很，硬是走得乖乖的，犁出的泥巴一行行、整整齐齐，赢得了旁边老人们的一片赞叹声。可是一到华仔手里，不是牛走歪了，就是不知道回转；不是犁不动，就是犁浅了。一旁观看着的老人不时为华仔指点，老栓甚至不时下田手把手教儿子，累得老栓背上的衣服全湿了，花白的头发上汗珠如雨。这不，一不注意，牛儿被华仔犁上田埂上去了，惹得一旁围观的年轻人笑翻在田埂上：“华仔、华仔，你硬是会犁呢，把牛都犁上天了！”田埂上一片嘘嘘声、笑闹声。气喘吁吁的老栓也急了：“你好蠢，比牛还蠢，牛教三早上还晓得转当呢，你是教了三百遍还不晓得转当！”

“我是不晓得转当，我是比牛蠢，你会犁你来犁，我不干了！”那头，早憋了一肚子气的华仔把牛鞭使劲往远处一扔，几步爬上了田埂，转眼间就不见了身影，只留下刚犁出水面的泥巴疙瘩歪歪斜斜地像一个大大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