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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父亲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湘西团结报

黄海龙

父亲脚上穿着一双洗得泛白的解放鞋,尽管小心翼翼地走着,可泥泞还是溅满了他的鞋面,连同他棕灰色的裤子,衣服也被雨水打湿了。到了学校,父亲为我铺床,我发现被褥一点泥浆都没有,也一点都没湿。

这是我读初中的时候,父亲送我去上学时的情景。那时候,在我眼里,父亲是高山、是大树,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做到的。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背竟然佝偻了呢,他的头发竟然稀疏花白了呢,他的脸竟然皱纹密布了呢?他的身板似乎变得越来越单薄、越来越小了,他走起路来也是轻轻的,没能走出往日那种沉实而响亮的声音,似乎一阵风可以把他吹起,我有点担心。父亲就像秋日深处村寨边上一棵枝叶稀疏、树皮皱缩的老树。

父亲是一个好劳力。分田到户的时候,我家分到了九亩多田,父亲并没有觉得这九亩多田会给他带来多大劳累,而是满心欢喜。记得分田之后,父亲把我拉到那块大大的田边,指着那块田对我说:“这是我屋分到的田,你望,好大啊!”那时我才读小学二年级,什么也不懂,却能从父亲的口气里听出他满身心的喜悦,那是农人对土地的一种朴素的感情。

父亲是民办教师,每年春耕时节也是他最忙的时候。为了既不耽误孩子们读书,又不误阳春,每天天麻麻亮,父亲就起床了,然后赶上耕牛去山上抢翻“雷公田”。我们这里把靠天吃饭的田叫“雷公田”。那时,我屋与叔祖父家共有一头耕牛。一天早上,叔祖父起床,发现牛不在牛栏里,吓了一大跳,以为耕牛被偷了,急得叔祖父到处找牛。后来,得寨上人告知,叔祖父才晓得耕牛是被我父亲赶上坡犁田去了。

父亲去教书,祖母带我在父亲放学必经的路上放鸭子、砍柴,然后等父亲在晚霞中放学归来,挑上两捆柴禾回家,我也学着父亲挑着手臂粗的柴禾,在祖母的称赞声里,跟随在父亲身后。放学回家的父亲,照例会扛上一把锄头,到田边转一圈,看看田埂是不是漏水、是不是需要灌水;或者,高挽裤腿下到禾田深处,扯掉禾田中的稗子。这时,我就会看到,晚霞中的稻田格外青葱墨绿、生机盎然,几只红蜻蜓在碧展的稻田上、在清晰的晚晴中低低飞回,盘绕着父亲。

记忆中,每逢周末不管是天干或是下雨,父亲都是在山坡上忙碌,很少待在家里,恨不得把一天当作两天用,即便是炎热的盛夏季节。盛夏,正是庄稼地除草的大忙季节,春天锄过的庄稼地此时又是杂草茵茵、青葱一片。这时节,父亲早早就上山去了,一天到晚都忙碌在山坡上,要到夕阳斜长、雾霭朦胧时分才回家。清晨还好些,因为天气凉爽,土壤被露水沾湿了,锄起来还有些松软。待到太阳升高、天气持续升温的时候,整个庄稼地就像一个大蒸笼,让人喘不过气来;旱久了的庄稼地更像一块硬铁板,稍不注意锄头都会被弹开,特别是锄黄豆地、玉米地杂草的时候,很是让人望而生畏。

父亲在山坡上除草的时候,很多次都是我去送饭。到中午十一二点钟了,我老远就看见父亲像一根树桩一样插在黄土地里,孤独而倔强;明晃晃的太阳照在父亲头顶,四下里空空寂寂;有气无力的蝉鸣,以及从草丛中升腾出来的闷热气息,让人心里感到格外的恐慌和烦躁。父亲坐下来吃饭,他背上的汗斑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像图腾或者经幡;裤腿上满是泥土的痕迹和青草的印记,甚至连他头发里都有。那时,我就读懂了父亲的不易和劳动的艰辛。

那些年,父亲一边搞生产,一边教书,他从来没有因为搞生产而耽误教书,他常说:“教孩子读书是大事,耽误不得。”记得有一次发大水,淹没了上学路上的一座木桥,父亲让我们先回家去,他翻山越岭绕了很远的路才到了学校,因为桥那头还有村子、还有读书的孩子,父亲担心带上我们村这些孩子翻山越岭去上学有危险。

我也是父亲的学生,父亲教书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严格、认真,有一件事让我记忆深刻。那时我刚上学,还是去报名的第一天,我很是贪玩,报名之后就和寨上的两个小伙伴在学校门前的溪里玩水,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老师的交代、忘记了要放学,直到父亲找来了才知道。父亲把我们带到了办公室里,我哭着要跑回家去,跑了三次都被父亲拉了回去。旁边的老师劝父亲:“他才来,不懂呢,算了吧。”父亲说:“上了学,就要遵守学校规矩;不懂,就要长记性。”也从这时候开始,“纪律”两个字在我心里深深扎了根,做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守纪,要坚守人生的底线,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那时,我们寨上人家大多很穷,没有钱供孩子读书,但寨上孩子没有因为缺钱而辍学,原因就是因为父亲。每个新学期开始了,寨上那些交不起学费的孩子,都是父亲用工资先垫付着,然后等村里“通生”了,也就是新谷收割了之后,那些人家卖了新谷才交来学费。后来,父亲就有了一个小小的账本,一些欠了父亲多年学费没还上的人家,他们老远看见父亲就躲着绕着走。父亲觉察了,就当着那些人的面把账本烧了。父亲说:“孩子们读书要紧,不要把这些放在心上。”酒酣话热之际,我看见有几位老父亲扭过头去,抹着眼泪。我家缺劳力,每年打谷子是一件最老火的事情,这真得感谢寨上叔侄爷们帮忙,父亲从上寨走下寨,他们只要屋里有空都肯来帮忙,人多的时候有三十多人帮忙,所有的稻田一天时间全收完。乡亲们以这种朴素的方式,表达着对父亲的感激之情。

父亲是一位宽容、和善的人。我从来没看见过父亲与寨上人争吵过,或者红过脸。记得有一次,寨上有户人家竖屋,砍树砍过界了,在我屋的林山里砍了三棵树,依母亲的意思,还是要上门去理论。父亲劝阻了母亲,说:“算了,人家竖屋是好事,莫让喜气添怄气,三棵树算不了什么。”父亲总是教导我们要谦让、要与人为善,我至今记得父亲在墙壁上写的“退一步海阔天宽”几个大字,父亲这种与人宽和的态度至今影响着我,凡事莫斤斤计较,待人宽厚是福。父亲还是一位“老顽童”,他喜欢和孩子们玩耍、和孩子们游戏。记得小的时候,父亲经常和我们一起打扑克、下军旗,输了一样挂纸胡子、钻桌子、脸上涂黑,一屋子都是嘻嘻哈哈的笑声,十分融洽欢快,这场景让我至今还记得。母亲却经常笑骂父亲:“没正形!”

人们常说,父亲对儿女们的爱是默默无闻的,我的父亲就是这样。有一年夏天,我生了一种疮,父亲跑上跑下为我找草药,回来为我洗疮、嚼药、敷药、换药,一连七天。草药很苦,草药师傅说用擂钵擂药也可以,但父亲坚持用口嚼药,那样草药黏性强、药效好。当我看到父亲艰难嚼药,看到那一张“药嘴”的时候,我心里涌动着莫名的温暖。小的时候,我们兄妹嘴巴都很刁,父亲为了哄我们吃好饭想了不少的法子,比如,把辣椒放在灶膛里烧烤,然后用擂钵捣碎,配上酱油、味精,看着我们兄妹吃得很香的样子,父亲在一边笑了。父亲还为我们发明了一道菜,把从坛子掏出来的酸辣子切碎,然后用盐、酱油、味精沤几分钟,就可以直接食用。开始我们兄妹还看不起这道菜,后来越吃越上瘾,我每年都要父亲给我带一些酸辣子来,经常动手做这道菜,我们把它称为“父亲的菜”。

后来,我调进城里工作,父亲跟着母亲进城,帮我带孩子。父亲一辈子很少摸过锅碗瓢盆,因为母亲身体不好,父亲自告奋勇担负起一家人的饭菜。每天,父亲早早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来洗菜烧饭,因为父亲对烧饭的生疏,他几乎一整天都在忙碌饭菜。那些日子,父亲明显消瘦了,可他从不向儿女诉苦,就像一匹负重前行的老马。

再后来,我的孩子进了初中,父亲就不愿意在城里待了,他说:“住城里不习惯,还是乡下好。”父亲和母亲到底回乡里去了。有时周末我回乡下去看父亲,看他坐在屋门前,单薄的身板、稀疏的花发、枯瘦的脸庞,像村寨边上的一棵老树,心头涌上一种莫名的惆怅与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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