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老栓正坐在门槛上,坐在门的暗影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
门外,秋雨沥沥地下着,那棵光秃秃的苦梨树静默在雨里,树上几颗残存的苦梨子被浸泡得发胀,一些落叶凌乱地粘在地上。
老栓不时朝门外看看,那张脸苍老得如同门外的苦梨树皮,模糊在他不时喷出的一口口烟雾里。
“他爹,孩子的事咋办?”老栓的老婆边收拾碗筷,边问坐在门槛上的老栓。
“咋办,我不是正想出去嘛,你看这雨下的让人心烦!”老栓拿着烟斗使劲地敲着旁边一块石头。
老栓的儿子考上了大学,一家子着实高兴了一阵,可这股高兴劲儿没维持多久,愁闷的气氛就笼罩了老栓一家子,老栓急啊,儿子那么一大笔学费从哪儿来。
这些日子,老栓的老婆似乎和家里那几只老母鸡结上仇似的,每天晚上都要把母鸡搂在怀里,把鸡屁股抠一遍,一只黑母鸡被抠出一滩黄稀稀的汁液后,脚一蹬竟然死了。
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最后还打上了大黄牯牛的主意,大黄牯牛卖与不卖,老栓与老婆争吵了大半夜。第二天,牛客来的时候,老栓正一边抚摸着大黄牯牛光滑的背脊,一边给牯牛梳毛;而老栓的老婆正倚在门槛边,不时拿围裙擦着眼睛。
老栓是个老实人,见了人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话,从来拉不下脸来求人。这次为了儿子学费的事,被老婆逼着把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戚都找遍了。
那段日子,老栓进出门都低着头,唉声叹气,头发似乎一夜之间都白了。
老栓每天都要掐指算算开学的日子,算算攥在手里的钱。该卖的都卖了,该借的都借了,可还差一大截呢。望着家徒四壁,老栓的脸比手中搓捏的棕叶还要烂,心里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那天晚上,村支书披着一件破旧的夹袄来到老栓家里。昏暗的灯光下,坐在木墩上的老栓像一段枯木靠着土墙,把头都低到裤裆里了。
“孩子的学费若的了?”村支书边吐着唾液卷着老栓递过的旱烟,边问。
“还差一大截呢。”老栓叹了口气。
“叫村里的老少爷们再凑点。”村支书像是问老栓,又像是自言自语。
“好多我都借过了,还好意思上门?”
“你莫管,我来办。不能让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上不起学。”村支书朝火坑里吐了口痰,炸得土灰起了个窟窿。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村口那棵老枫树上的喇叭又响了起来,是村支书鸭公一样的破嗓音:“村里的老少爷们听着,今儿跟大家说个事儿,老栓的娃考上了大学,学费还欠得多哩。我晓得老栓跟大伙借了,如今还要再帮他一把,老少爷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娃儿上不起学,咱们村的脸往哪搁,咱们的娃要不要出息,咱们村以后还指靠娃呢。多的多帮,少的少帮,完了!”
这以后,村民们忙着去赶集,一拨一拨地去,挑的挑鸡啊鸭啊,赶的赶猪呀羊呀,那些猪羊有些还是架子猪、半大的羊。“这些也拿来卖?”外村人惊奇地看着这个村的人,不知道这个村的人在干什么,以后还怎么生产,怎么生活。
每天晚上,总有村民三三两两地来到老栓的家里,从怀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把一叠汗渍渍、毛了边的五元、十元的票子递到老栓的手里。粗糙的手碰在一起,老栓的嘴唇抖动着,几缕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那个午后,村里的老田也来了,一头沧桑的白发,一脸的愁苦和憔悴。
“老哥,你若的来了,不是去料理华仔的事了么?”老栓问。
“昨儿回的,到村里听了你家的事,就来看看。”
“我都帮不上你忙哩,华仔的事搞好了么?”
“都搞好了。——这些钱你拿去,让娃好好上学。”老田递过一叠崭新的钞票。
“这钱我不能拿,这是华仔拿命换来的钱哪。”老栓用手挡着。
“娃上学重要呢,娃不读书,又是挖煤的命哪,又是走我娃的路。娃没有出息,村里还有什么盼头!”老田的泪流了下来。
“娃啊,你都看到了,你能上学,都靠乡亲们哪,你以后可不能忘本!”老栓泪流满面,转头对着儿子说。老栓的儿子正仰起脸,扭头看向门外,一滴泪悄悄地滑落:
——那里,苦梨树正站在秋色斑斓的深处,暖暖的阳光、冰蓝的天空在枝头跳荡,跳荡着一个暖暖的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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