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活色生香的深夜是伫立在暖橙色灯光下的。直到今天，我依然不清楚，到底是深夜成就了我，还是充盈这七平方米厨房的暖橙色成就了我。总之，带围裙，操菜刀，目光笃定，动作娴熟，此刻的厨房就不折不扣属于我了。

不止此刻，孩子爸老早就想把厨房的所有时刻交给我，无奈平日做菜，我只做火腿肠炒黄瓜，一来觉得荤素正好搭配，二来不怕它们不熟。麻利地捣鼓出像样的一餐，对我来讲，到底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好在女儿喜欢吃这道菜，当女儿点名想要吃时，便轮到我出马了。做妈妈做成这样，我对自己也很失望。而操控不好白天的厨房，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谁知道呢！

在这样活色生香的深夜中的一夜，经过两小时卤制的一锅刚刚打开，馥郁的香味顷刻充斥了整个厨房，翻滚的酱红色卤水欢快地歌唱，鸡爪和鸡翅和着节奏，通透，机敏，随着音乐富于变化的表情，直指我的胃口；若隐若现白胖的鸡蛋，憨态可掬，在滚烫的温度中迎来人生的巅峰，水煮鸡蛋不过是普通的基本技能，而和老抽、香醋、干辣椒、桂皮、八角、冰糖、啤酒等亲密交谈过后，则相当于最大程度打开了它们的视野，使它们变得更加温润、饱满。加上与少许海带结、腐竹条、土豆块与莲藕片的强强联手，我觉得，它们很像富贵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对过于华美起到调和的作用，不至于让人生出些许嫉妒和腻歪来。

这样的结果，我表示满意。只等女儿十分钟之后享受美味。女儿晚上十点二十分下晚自习，二十分钟路程，老师没拖堂或孩子没被拖堂的情况下，十点四十分就可以到家。

从女儿惊艳的眼神来看，这一顿食物很好的慰藉了她的味蕾，又一次刷新了对我这个妈妈的认知。这真是一个充满惊喜的过程。我静静地看着女儿被食物所吸引，在咀嚼美味中慢慢打开自己，心情一寸一寸舒展开来。也就在这样的一个个深夜，一顿顿小吃的制作和品味中，什么都不必说，我和青春的女儿在不断冲突中逐渐握手言和。

然而，这是一个艰难而漫长的过程。

在活色生香的深夜中的又一夜，将近十点半，窗外竟毫无征兆地下起了小雨，我一边准备食物，一边听雨的脚步声，雨跟我们有仇啊，为什么早不下迟不下？女儿早上没带伞。想到清早六点钟的初秋，一袭薄凉一袭寒，天空情绪低落，像要哭的样子，我就提醒她带伞，特意将伞递到女儿手边，她却看都不看一眼，说声没下雨呢，转身疾步走了。“伞跟她有仇！”我有些忿忿，心里就有一种呼之即出的烦躁。白天老师告诉我，女儿学习习惯有问题，“还是像初中生一样的学习习惯，怎么跟得上高中学习节奏哦！”我也很清楚，女儿上课不够认真，爱开小差，下课也不积极做辅导练习，不爱问，学习不够主动……令人忧心的诸多陋习安放在高二这样的关键阶段，就会像刺一样时不时地戳你一下。今天发期中考试成绩单，这根刺就异常尖锐地逼近我了。

那一晚，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准备鸡蛋香蕉饼的步骤就有些凌乱。鸡蛋香蕉饼我不知做过多少次，凭借它的松软、清香以及类似华夫饼秀丽的外表征服了女儿的胃。面粉、鸡蛋、香蕉泥与纯牛奶的完美融合，外加细盐少许，用圆勺子一旋，妥妥地置于平底锅中，随着锅中温度的变化，面糊锁住的水分迅速逃逸，吐出一口气，那细密的纹理便成为一个个出气口。这道小点心别看它制作简单，掌控火候倒要些功夫，火大两秒钟焦煳，锅底一样的黑让你瞬间尝到人间苦头；火小蓬松不了，软塌塌的蛋腥味让你落荒而逃。当时，我鬼使神差用了酸奶加水，以面粉为首，彼此之间就多了分忸怩，融合得不情不愿。就这样吧，爱吃不吃！

我开始煎鸡蛋香蕉饼了。

今天是怎么啦？就是煎不好！稍不留神，一翻一个黑糊糊，时钟直指十点四十分，我看着一个个像雷公样的不知什么饼，真是爱莫能助、食欲全无了。

十点五十分，女儿才回到家，正眼都不瞧人，脱下湿漉漉的鞋就直奔房间。磨磨蹭蹭的从房间出来时，手中多了一份成绩单，我气不打一处来

，刚要数落她，她先拿几句堵你，“不想吃了，不要你对我好，对我好又有什么用呢。”

我看着这一个个焦黑的鸡蛋香蕉饼，那一刻，一枚伫立在风中的中年老母，似乎刹那间被这句差点儿噎背气的话所点醒，就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受。想到之前许多个深夜无休止的说教、指责、埋怨、甚至唇枪舌战……我承认她的成绩就是我对待她的晴雨表，甚至就是我们整个家的晴雨表。尤其到了高中，升学的压力，竞争的激烈，我又有几次不是无比焦虑的对待这个深夜十分钟的呢！难怪孩子会这么说，她敏感的心灵早就觉察到这一点，那就是我对她学习的干预已然成为一种束缚，她在学校和家庭的双重压力下倍感疲惫。

在那个更深的夜晚，女儿睡下过后，孩子爸谈到了女儿的善良、诚实、开朗、上进、好人缘以及聚光灯下脱颖而出的钢琴女孩……我才意识到，女儿亦是一个潜伏的水手，拥有邈远的彼岸。而我不仅忽略了女儿太多优点，反倒加重了她内心的挫败感，不禁充满了大把的自责和心痛。遥想当年，我也曾壮志凌云、雄心万丈，但在漫长的人生中，所有的梦想都落空了，最后只剩下最简单的生活，追逐半生，平凡如我。“我们都做不到的，又何必强求孩子做到？”如果尽力，如果坦然，我的孩子又何妨做一个快乐的普通人呢！

一转眼，女儿就比我高一头了，时光太快，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离开我们，去走自己的路了，这是个无法逆转的必然过程，与她在一起还能有多少年呢？所以，那些曾经的和将有的不愉快、甚至煎熬也是我们彼此成长的一部分，都会深深嵌进生活的纹路里。而此刻的我，只需带着笑陪伴她，陪伴这弥足珍贵的十分钟，就像珍惜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

从此，我下定决心，每个深夜，我希望自己能够像小林薰一样，用心为女儿营造一间独属于她的深夜食堂，永远在暖橙色灯光的笼罩下，将支持与鼓励细细揉进为她所做的红糖枣糕、葱油香妃卷、鸡蛋香蕉饼中，无论精美或简单、甚至免不了会有的黑暗料理，只要佐以爱和耐心，她的每一口都会体味到浓浓的暖意。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足够的勇气操控这深夜的厨房。

我想，结束了一天学习回到家的女儿，想要看到的一定是这样的妈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