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

儿

堂屋里，父亲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根接一根抽烟。

“爹，请个护工？”山娃瞟眼父亲，打破沉默。

“俺身体硬硬朗朗，能动能吃的。”父亲木然摇头。

山娃起身摸出一叠钱：“爹，留着，想吃啥赶集自个买。”

“米，缸里有，菜，地里有。”父亲伸手挡回，“俺孤老头子，没啥花钱的地方。”

山娃顺手把钱放在饭桌上，蹲下，接着往旅行箱放洗漱用品。

父亲又哆嗦着摸出一根烟，用手中的烟屁股点着。

爷俩又是相对无言。

“要不，明天回城？”父亲吐掉烟屁股，用脚尖踩灭，碾碎，拿过钱塞回山娃手里，“去镇上买个电视机回来。”

山娃盯着父亲看：“爹，你不是嫌电视费电又吵人？”

父亲搓着手说：“我想——，家里还是有个电视热闹。”

山娃返城第7天，隔壁刘叔打电话说：“你父亲平日一分钱能攥出汗来，这些天我去你家好几回，你父亲不看电视也一直开着，会不会是脑子受刺激了？”

母亲刚走，父亲就反常了。山娃放心不下，跟公司领导请了三天假。

山娃推开顶着堂屋门的椅子，屋里没有父亲的影子，只有电视里传出火爆的购物广告声。

山娃关掉电视，虚掩好门，径直爬到后山坳。

父亲伫立在新坟前，雨水早已打湿了衣裳。

“爹，回家吧！”山娃拉过父亲的手，“出门咋不关电视？”

“娃儿，习惯了你娘的唠叨，家里突然清静下来，我心里头堵得慌，”父亲指着胸口哽咽道，“电视就是伴儿啊！”

“娘——爹——”山娃跪在坟头，潸然落泪。

剃

头

爹，今天给你剃头。

刀，我用力磨了半宿，吹毛可断，剃头一点都不会痛。

小时，我哭闹不肯进“哑巴理发店”。哑巴师傅的手推剪不快，连剪带扯，痛。你坐在嘎吱嘎吱的木转椅里，我口里含着糖果，依偎在你怀里，噘嘴忍受哑巴师傅的剃头“苦刑”。

记得最后一次给你剃头是645天前：我坐在你老式的硬木板床头，你蜷曲在我的怀里，像个乖巧懂事的孩子，闭眼，皱眉，咬牙，忍受腹部的阵阵剧痛。我动作僵硬地拿着推剪在你头上笨拙移动——你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生怕一不小心，弄痛了你。

舅，放火烧吧。外甥摸出一次性打火机。

建，你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我看差不多就行了。妻心疼地劝阻。

砍掉一棵棵杂树，割下一蓬蓬荒草，扯出一丛丛深埋泥土的根须。

你老常说，剃完头，脱层壳，清爽，精神。

爹，今天我要让你清清爽爽、精精神神地过个节日。

附近山道上，又有人带着柴刀、锄头和鲜花、树苗逶迤而上。

扫完墓回村，走进“哑巴美发店”，我一屁股坐进那张闲置角落的木转椅里。

哑巴儿子的剪刀在我头上飞舞，咔嚓、咔嚓，花白的头发纷纷飘落。

凝视眼前明亮的理发镜，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看到一位老人，怀里抱着孩子……

遛

弯

张三和李四喜欢一起遛弯。

每天早上七点，小区门口，张三和李四准时准点去河边步行道遛弯，雷打不动。

路上，常见人遛狗，大狗小狗、土狗宠物狗、普通狗名贵狗都有。

每次碰到遛狗，张三和李四总是老远地绕着走。

张三说，我对动物毛发过敏，特别是狗毛，只要靠近狗，身上就会起一块块红斑，钻心的痒，恨不得把皮肤抠破。李四说，小时喜欢在寨子里疯跑，被一只刚下崽的狗娘咬了一口，血淋淋的……现在只要见到狗，我腿肚子还会打战。

张三说，狗，比人还难伺候，洗澡、剪毛、穿衣、打针、喂药，一样不能少。最伤脑筋的是每天还得陪它遛弯。张三说，狗随地大小便，满屋子臭气熏天，哪里是人待的地方。狗还易感染狂犬病，万一咬到人，赔钱打针事小，还得赔着笑脸上门说尽好话。

张三说，白送我都不要。李四说，倒贴钱我也不干。

一天，张三偷偷溜出小区，生怕碰见李四。李四悄悄走出小区，唯恐撞见张三。

怕什么，来什么。路上，张三和李四不期而遇。张三盯着李四牵的泰迪，眼睛都看直了。李四瞄着张三怀里抱的博美，眼睛眨也不眨。

张三收回目光，尴尬地摇了摇头。李四缓过神来，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张三说，孙子看见邻居家儿子养了只宠物狗，天天缠着我非买不可。李四说，女儿担心我孤老头在家憋出毛病，硬要抱一只给我做伴。

张三和李四相视一笑。

张三说，明天早上七点。李四说，小区门口见。

打电话

老爷子71岁，空巢老人。小孙子涛涛10岁，留守儿童。涛涛爸妈，老爷子的幺儿、儿媳，长年外出打工，除过年几天回家团个圆，平日主要靠电话联系。

无特殊情况，儿子儿媳每周五晚上8点左右打电话回家，每次接打电话的顺序和内容也差不多。

先是儿子拨通电话：“爹，涛儿家庭作业做完了吗？涛儿在学校惹老师生气吗？涛儿跟同学吵架吗？涛儿偷偷打游戏机吗？涛儿学习成绩有进步吗……”

儿子没问完，媳妇拿过电话叮嘱道：“爹，涛儿正长身体，早餐牛奶鸡蛋不能少；天气时冷时热，记得给涛儿加减衣服；涛儿晚上睡觉喜欢蹬被子，夜里起来多看几遍；接送涛儿上学放学，路上让着车子……”

孙子从爷爷手上抢过手机撒娇：“妈，你和爸早点回来，我想你们！”

儿子儿媳你一句，我一句争着跟孙子说话。孙子一边嗯嗯答应着，一边在屋里又跑又跳，连电视里的动画片都顾不上看。

老爷子接过孙子递回的手机说：“爹身板还硬朗，能照顾好自己和涛儿，不用担心；你们干的是力气活，一日三餐吃饱吃好，不要太节省；头痛脑热，及时去医院，不要硬扛；俩口子遇事有商有量，和气过日子，不要赌气，不要吵架……”

“爷爷，爸妈早挂断了。”孙子噘起嘴巴说，“我在看动画片哩。”

“爷爷耳朵不背。”老爷子放下手机，反手捶了几下腰，瘸着“老寒腿”颤巍巍地关紧门窗，“爷爷不吵俺孙子看动画片喽。”

老爷子用的老年机，开着免提，声音忒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