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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怀岸中篇小说连载一粒子弹有多重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湘西团结报

第二天,也就是1955年5月6日这天凌晨,我外公终于用他自制的那把看上去十分粗笨和别扭的瓦特尔手枪完成他的夙愿,让那粒他捂了整整十年的带着他温热的体温的黄亮的子弹穿透了他那干瘪了的胸膛。

从青石寨回来的当天晚上,外公把自己关进了房间里,他像一个科学工作者进入试验室一样,开始研磨、烘焙那些硝土、硫磺和桑木炭,然后按比例地配制出了火药和火泡。原料齐全,配制火药这事就太简单了,外公几乎一试即成。当外公抓起他面前的那些像药粉一样的黑色的东西投到一块红红的炭火上时,立即听到“嘭”的一声,炭火就冒出了一股浓烈的青烟,同时整个房间里也弥漫起了一股浓烈的硝烟味。

外公肯定是使劲地嗅了一阵这种他多年没有味到过熟悉的气味,脸上浮出了自我陶醉的满意的笑容。

然后就是制造火泡。这个活技术含量要高一些,硝土硫磺木碳的比例也跟火药不同,但也难不了我外公,他用一张红纸做底板,用浆糊围了个小圆圈,在里面装上火泡药,一个火泡就出来了。火泡的质量当然要好,但关键是枪机要有力,才能扣着火泡,外公反复试验了几次就大功告成了。他在打造枪机的时候早就考虑到了它的力度问题。

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外公肯定是去了一趟我外婆睡的房间里。他看到我外婆已经睡着了,而且正打着轻微的鼾声,我外婆早就习惯了他一个人半夜里捣鼓什么,或者是一个人沉默地坐着什么也不捣鼓。外公在我外婆的床前默默地坐了一小会儿,然后决绝地起身回了他的那间“工作室”。

几分钟后,在一片嘹亮的鸡啼声遮掩下,从我外公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一点也不张扬的沉闷的枪声。

那一枪是我外公顶在胸膛上打的。由于他在枪膛里填了太多的火药,不仅那粒子弹顺利地穿透了他的胸膛,而且巨大的爆炸力把那只枪的枪膛也炸裂了。

外公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其实我外婆并没有睡着。外公来她房里的时候,凝望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外公一离开,她就尾随着他,目睹了外公开枪自杀的全过程。我外婆当时完全有时间制止我外公,但她没有这样做。我外婆后来回忆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当时只是呆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外公进房后直到开枪一直都没回头,他是面对着几百里外的沅州城所在的南方扣动枪机的,因此他就没能看到背后站着我外婆。

事隔多年后,我才知道外公在那天晚上给我外婆留下了一张“阅后付炬”的遗嘱,其大意是:他死后立即处理好他自制的手枪,清洗掉他身上及屋内的血迹,换上他准备好的寿衣;对外只称他是心脏病发作死的,包括女儿和女婿也必须隐瞒;丧事从简,不得超过三日下葬;以上坟方便为由,在宋副官的墓旁买两块坟地,把他葬在他的旁边,他们老哥们可以在一起了,你自己后来也有个地儿。我外婆看完之后,没有丝毫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和最麻利的手脚不折不扣地完成了外公最后一次嘱托。

忙完后,我外婆这才点燃了长明灯,把一挂鞭炮在堂屋里放了。她这是要给乌古湖的其他几家人递信。然后我外婆才伏在外公的尸身上哥哥长哥哥短地铆足了嗓子哭嚎起来。

那天晚上我是和父母睡在猫庄的,乌古湖人没有听到的我外公自杀的那一声沉闷的枪响,我在睡梦中听到了,而且听得异常真切。我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对着父母大叫一声:我外公死了!

我父母一下子也惊醒起来了。最先是我母亲的惊叫声,她没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一下子坐起来对我父亲喊,哑巴开口了,我儿子讲话了。

我父亲也说,我也听到了!

我母亲搂着我,异常兴奋地问我,儿子,你刚才讲什么?

我又大声地说了一句:我外公死了!

但是我的脸上立即就挨了我母亲火辣辣的一巴掌,从此又是好几年没再开口说话。

乱讲!我母亲低声地训斥我,你外公好好的,怎么会死!

我父亲也帮我母亲说话,骂我说,白眼狼,外公天天带你,你还咒他。

我父亲和母亲又睡了下去,但我母亲的心里终究是不安宁,她想到了哑巴开口说话一般是很灵的,又想到了傍晚时我外公说的那种断头话,蒙在被子里嘤嘤地哭泣起来。哭了一阵,就叫起了我父亲,带上我,打着火把往乌古湖赶去。当我们走到那片坟地时,就听到外公家里传来了鞭炮声。再走近一些,我外婆的哭嚎声也清晰了起来。

我母亲一下子就瘫软了下去。

三日后,我外公下葬了。他的墓地就在那个宋副官墓地的旁边。下葬的那天我也披麻戴孝地去了,我看到几天前我和外公去青石寨路过时还倒坍着的宋副官的墓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扶正了,碑前还有燃烧过的香纸,而且那块墓碑上灰暗的“抗日英雄宋连生之墓”几个大字也用红漆重新描过,在一片炽热的阳光照耀下血红血红的。

但我外公的墓地只是一个土堆,没有碑,更没有字。

我外公死的那年才五十八岁,离我们猫庄人认为的满六十岁才算是一个老人还差两年,因此他没有资格立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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