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珍

时常和朋友去她娘家乡里玩，每每人还在院子外，她就拉起个嗲嗲的长嗓子喊妈，阿妈便应着，笑着走出木屋来，悄然间，我的心底泛起丝丝缕缕的甜蜜，一种久违而又熟悉的感觉爬上心头……

我家老屋是土坯木房，自从大哥一家进了城，就一直空着。母亲担心老屋失去了烟火熏，虫子咬坏了板壁和柱头，决意搬去老屋住，拦也拦不住。

依稀记得，老屋这一片以前都是菜园子，说是菜园子也不是特别的确切，因为这里都是岩窠堆堆，只不过是，你家刨个岩窠种兜瓜，他家刨个岩窠种棚豆，分把土地就种有七八家人的瓜豆。

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位老先生，母亲还陪着老先生在岩窠地兜兜转转了大半天。母亲是个不爱串门的人，自打先生来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吃了晚饭就出去了，有时候还背着些东西出门。睡梦中的我时常被母亲回家的推门声吵醒。后来，慢慢地从母亲平时的念叨中得知，母亲当初背出的那缸菜籽油换得了秀嫂家的几棚扁豆地，那袋子黄豆换得了梁子叔叔的几棚葫芦地，那半分菜园子，再也没见了母亲劳作的身影，原来也是换了出去的。

在当时，选择在偏离寨子一里之外的地方起房子，母亲算是第一人，在当初可谓是单家独户的。过了好些年，这一片才聚集了些许人家，也开始热闹起来了。如今，时光不老，房子却旧了，旧成了母亲心中解不开的情结。

母亲八十高龄了。平时里念叨最多的就是有关老屋的陈年旧事。每每说起那些往事，母亲的眼神格外透亮，皱皱的笑纹里装满了自豪的成就感。

老屋是木屋。外围的土坯墙，是父母用汗水糊上泥土垛起来的。岁月无痕，时光如梭，曾经的许多过往早已淡如云烟，但，父亲曾在土墙的夹板中，抡锤使力，挥汗如雨的身影，母亲窄窄的肩膀，挑起一担又一担泥巴土的情景，仍历历在目。

现如今，老屋的周围都是新起的高楼砖房，老屋夹在当中显得格外的老土，矮小，老旧不堪。随着长期的风雨侵蚀，墙身变得更粗糙了，仿若百岁老人的手，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记得那天，母亲从老式衣柜里摸出一个小布袋，轻轻地拉开袋口看了看，然后出门了。去老屋的路，铺的是几块石板，溜光的石面上蒙着厚灰，印在上面的鸡爪印，有点凌乱，却很清晰。薄薄的青苔，长满了大半个泥土坪坝，几片枯黄的落叶寂寥地躺在上面。秃头的旧扫把斜靠在墙根，堂门的雕花窗中织了几张蜘蛛网，网着的一只飞蛾还在风中一动一动地挣扎。大门上，挂着一把半尺长的老铜锁，母亲拿出一个齿的长钥匙插进锁眼扭了扭。推开大门时，门枢发出的声响，瘆得人牙根发酸，跟着，一股久未住人的霉味往鼻孔里钻。屋子里的泥土地面长有一层淡淡的绿衣，人走在上面有点儿溜。横梁下的木钩，漆黑，似乎还透着烟骚味。钩上垂着的蜘蛛丝，仿若秋千，寂寥地挂在光影里。墙壁上粘着我小学时的一副荷花蜡笔画，画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孔，已看不到一瓣完整的花瓣了。一排奖状灰糊糊的，卷起的边角隐约可见米汤饭的痕迹。

灶屋的陈设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熟悉的烟火味。母亲先是把屋里屋外都逡巡了一遍，然后东摸摸，西看看，似乎在寻找什么。

寻找着什么呢？是当年勤做苦扒的一砖一瓦？是当年一日三餐的锅碗瓢盆？是当年挂满院子的葫芦瓜？是当年一笼子的鸡鸭鹅？是当年看家护院的大黄狗？还是母亲一颗孤独寂寞的心？

寨子里，有很多这样的老屋，有的老屋，已经墙坍屋倒，只剩个残垣断壁，取而代之的，是鳞次栉比树起的新房高楼。只是大多数的新房子都是空着的，房子的主人拖家带口的在城里工作和生活，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住上几天，年一过后又得走，如候鸟一般。有的老屋，虽老旧不堪，却依旧有老人住守着，或许是喜欢自由清静，或许因为恋旧！

母亲把屋里外捡拾的有条有理，泥土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冷清了很久的房子，又弥漫着烟火味，散发着家的味道。

不晓得听谁说，大哥要卖了老屋，母亲念叨之中又多了长长的叹息声，叹息之间流露着不安和不舍。

去年正月初，大哥带着儿孙回家团聚了。母亲脸上的笑容比菊花还开得乖。年初的天气很好，一大家子坐在坪坝里叙旧聊天。

母亲抱个狗儿凳紧挨着大侄儿坐下，轻言细语地问：“俊华，听说你们要把老屋给卖了？这房子奶奶可起得是千辛万苦的，这屋的柱头和梁衬，很多是奶奶一家一家找别人要起来的！还有这地……”说到这，母亲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稳定自己的情绪。大侄儿见状，赶忙说：“奶奶！没有的事，不要听旁人乱讲，我们怎么会卖老屋呢？不管我们走多远，这里始终都是家！要不然，我们回来到哪里落脚去呢？奶奶，你说是不是？”

“就是，不管你们走多远，这里都是你们的根！”听了大侄儿的话，母亲如吃了定心丸，伸了伸微躬的老腰，缓缓地，长长地舒了口气，随即，脸上的皱纹又挤到一堆堆去了。

其实，老屋杵在那里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但，母亲就是对那几间土坯瓦屋，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老屋杵在那里，虽然老旧，但在母亲心里，那应该还是一个家；是做儿女的我们，一有空闲，日追夜赶，大袋小包往回赶的坐标点。

老屋杵在那里，虽然老旧，在我的心里，那是一个温暖的港湾，是一份恒久的想念！

老屋在那，父母在那！父母在那，家就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