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人到中年,静了。
这时候的人,仿佛平静水潭,没有了年轻时那山溪般的喧哗焦躁,一下子不急了,不躁了,缓缓地看,静静地思,慢慢地言。不会因为相左的观点,不投缘的话,论得满嘴泡沫,争得面红耳赤。与人可以把一句话说半日,见一池塘处,可以静静地闲睹数小时。
不是吗?晚饭后的时候,在这个池塘边,我驻足快一个时辰了,只为睹这荷塘。
因为是初夏时节,塘水丰满,水光盈盈亮亮。塘里荷叶不多,三三两两的,小绿盘子似的举在水面上,池塘边,一两株老柳树,吐些许的绿颜。
我靠在一棵老柳上,随手拿起手机拍摄池塘里的荷。在专业模式对焦时,池水中有老柳的姿影忽而清晰起来:枯朽的断枝,深裂的褐色树皮,墨绿的细叶,全然纤毫可见。忽而,有几尾红色的鱼,在老柳树的枝枝叶叶间缓动,轻柔得仿佛远处高楼上渺茫的歌声似的。再细品色泽:柳叶的绿,天空的灰白,一下子将游鱼红色衬托出来,画面的色泽极美。我在心底不由自主地惊呼:美!
我的眼神随之迷糊了一下,想:那红色的游鱼像不像老柳树长出的红色果儿?这情景不就是一幅风景画?三三两两的荷叶,就是风景画中的前景,长满了游鱼的老柳树是中景,天空是远景……这么一想,我兴奋地不停地用手机连拍。是的,在这平平常常的池塘处,竟有如此美爆的风景!
突然间,我惊愕起来。
往昔里,我曾固执地认为,风景区的风景才是风景。像雨雾缭绕的张家界天子山,像淡雅古朴的苏州园林,像江南水乡乌镇……在那些境地里,有穿行的花花绿绿人群,有修剪了又修剪了的建筑、植物、雕塑碑刻、山水,那才是风景。所以,意识里,从来不曾把这些非风景区的风物视为风景。
然而,这样的风景,应该年年是有的。可是,我为何没有发现?
记得这个池塘,打小的时候它不就在这里?年年不是有荷叶荷花,有树影游鱼?学生时代,一有时间就水浪一样,没一个闲时地疯疯癫癫地跑跳,哪有时间光顾池塘。有时遇雨,路过池塘,最多也只是在这里掐几张藕叶,然后顶在头顶嘻嘻哈哈地扬长而去。当然,在学习了朱自清的《荷塘月色》后,老师特意叫我们去看看身边的池塘,体悟一下池塘意境。年少气盛、阅历粗浅的我们,三两人邀约去了池塘,也装模作样地品一番风吹莲叶,或者看几眼月照清塘,或者走马观花地睹几眼鱼戏荷影,但终究是体会不到池塘的韵致,更体会不到“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的人。”的感悟。所以,后来在大谈感受时,一个说池塘风凉快,一个说月光凉快,一个说根本就没有朱自清所说的自由不自由的……谁也不认同谁的看法,争论得面红耳赤,争得彼此竟然生分起来……
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心性也不断地疯长,以为自己非同凡响,便为此而拼命地奔跑。
某一日里,突然发现自己对线条色块特别“过敏”,因而一下子对绘画入迷起来。于是,弄来一个画夹,疯狂地画山画水,也画这个池塘游鱼,画池塘旁年轻柳树。那时,在心底一直自诩是扬州八怪之一的高翔再世。且不断地反问:有什么不可以做到呢?于是只要有时间,就在屋子里昏天黑地地临摹、创作……最终,画纸是用废了一大堆,但终究天资匮乏,没有成为别人再世了。当然,由于一心只想成为别人的再世,也就没有功夫去体会身边风景本身了。
回过头来看年轻的光阴,只觉得那时的赶路,跑得叽叽喳喳,跑得焦焦躁躁,何以看见风景呢?
但人到中年后,心气渐渐低伏,往日的焦躁淡了,能够平心静气地看待周身事物了,比如那春日里的一树梨花风舞,那黄昏里的几枚衰草挽夕阳,那夏日荷塘里的几尾游鱼戏荷影。这些风物也就渐渐驻进了我的瞳孔,渐渐驻进了一个中年人的心境里。
这一日,我回家自然是晚了些。妻子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在田间小道上堵车了?是蝴蝶还是风堵了你的车?然后是一阵乱笑。我说,今天在池塘,我看到了树上长满了鱼……
妻子一脸惊愕,当然,她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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