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留给他儿孙们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可可惜惜!”
如果哪一餐剩下点菜而我们试图倒掉不要了,他马上就会阻止我们:“可可惜惜,别倒,拿来给我!”然后,他就用那一只碗盛一点饭,自己吃了。如果实在饱了吃不下了,就收拾起来下一餐再吃。
一旦他发现哪个晚辈暗中倒掉了剩菜饭,必然会面露愠色,嘴里叨叨不休:“可可惜惜,你这个败家子,你家是唐十万啊!”唐十万是谁,我们不知道,父辈们也没人说得清。我猜想,应该是我们这本地哪朝哪代的一个家财十万、后来因为不注意节俭而破败了的财主,于是,人们就把他的名字,作为了告诫晚辈们不要浪费的俗称。
在三四十年前我们家的温饱问题还没解决时,父亲在这方面更是万般珍惜。凡是能吃的不允许有丁点的浪费,他更是以身作则:过去用铁锅煮饭,饭开了后的饭汤水,他用一只碗盛起来,等凉了后喝下去;每餐饭后他的碗里不仅从来不剩一粒米饭,吃完后往碗里倒点开水,和着剩下的油水喝下去;铁锅炒菜后,舀碗饭拌均匀给我们吃(或者是打一碗洗锅汤吃)——这碗饭自然很好吃,弟妹出生之前是我吃,弟妹出生后让给弟妹吃——父母说这炒锅饭补铁,有营养,而另一层的意思,也是不能浪费了炒菜后锅里剩下的那点油星子……
诸如此类的如今听来甚是“荒诞”的故事,在父亲身上不知发生了多少!
出生于一九三三年的父亲,在他的前面已经有了一个姐姐和两个哥哥,后来又有了两个妹妹。我的祖母生了十来个孩子,成年了三个男孩三个女孩,这一大家子的生活,只是靠着几亩薄地,所以,能有一餐饱饭吃,是父亲最大的心愿。父亲生前与我们说得最多的话题,就是他前四十多年里怎样的挨饿、怎样地能吃:小时候家里兄弟姐妹多没粮食吃挨饿,大跃进进食堂时挨饿、庚子年过苦日子时挨饿……从我记事起到他病危的几十年里,父亲吃东西总是狼吞虎咽的,以至于母亲常说他是“饿痨鬼”投胎的。
父亲的能吃,最典型的一次是他考进武冈师范的一九五二年。其时家乡到武冈还没通车,从一渡水到武冈的近两百里路程,父亲走了两天,中途只吃了两个红薯。下午到了学校,饿得头昏眼花,到了食堂后,因为学校为学生准备了晚餐而学生却没完全到校,以至于剩下了很多饭菜,学校就允许他们可以随意吃。那天,父亲吃了六碗米饭——这件事父亲与我们说过很多次,而且每次说完后,脸上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父亲读书时用过的一只皮箱子,我有记忆时上面就有了一个破洞,他把一些小物件什么的锁在里面,我很好奇,时常把小手从那个破洞里伸进去探奇,加速了皮箱的破损。几次搬家后,这只老箱子已是风烛残年,母亲于是决定把它处理掉,父亲苦着脸说:“可可惜惜!”
父亲的一只本来是黄色的背包,我小时候看到的时候就已经泛白了,有了好几个颜色不同的补丁,后来实在破得不能再补了,丢掉又“可可惜惜”,母亲就把它剪开,做了一个坎肩,给父亲上山砍柴挑担子用。
父亲的原则是物尽其用,否则就是浪费,
“可可惜惜”
就是罪莫大焉了!
当年我家杀年猪,最先要准备好的是盛猪血的盆子。每次都是父亲拿着盆子去盛猪血的,他怕别人盛不好而猪血流到了地上浪费了,一旦不小心外流了一点,他会自责地说:“哎,可可惜惜了!”
烧柴火时,余下的火烬他都要用一个瓦锅盖起来,以备下一次烧火时再用。父亲太知道砍柴的艰难了,瘦小的个子,体重不到一百斤,每次砍柴都是别人砍一担他却要砍两担,不是他力气大,而是他能霸蛮。他最后一次从离家十多里外的大山里砍柴,是他六十四岁那年,他把柴挑到离家不到几百米远的山坡上,实在是饿了累了挑不动了,就把一担柴分开,先背着一半回家,烤了一个糍粑吃了后,又转回去把另一半背回来。等我回家后和母亲把这担柴称了一下:一百六十四斤——那之后,我们不允许他再去大山里砍柴……
随着物资生活的逐渐丰富,父亲觉得“可可惜惜”的事也随着“丰富”起来。每当父亲觉得“可可惜惜”而又有旁人在的时候,我们都觉得很没有“脸面”,因为他的“可可惜惜”,凡是认识而不是很了解我父亲的人,都说他很小气。因为这点我们也听了别人不少有关这方面的“闲话”,故而为了显示与父亲的不同,我们有时就故意在他面前“大方”起来,甚至是“故意”气他,希望因此而挽回点“脸面”。每当这时,他的脸色很是难看!
因为父亲的“可可惜惜”,家里堆满了被他视为宝贝、而我们却视为“垃圾”的小物件,就算是一颗生锈的小钉子,他都敝帚自珍舍不得丢掉收藏起来。每当我需要什么小物件急用而问他时,他总能在某一个旮旯里找出来给我,并自豪地说:寸木成才,要用的时候就能有用了!
然而,这些小物件,在他去世后的第二天,我们收拾了很大一部分烧化了——烟雾袅袅中,父亲于人世间的一切苦难飘然而去,希望父亲在九泉之下别再有那么多的“可可惜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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