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非
一
人生一世,谁不想有几个铁杆朋友?谁又没有几个贴心朋友?可我们平心而论真正了解什么是朋友吗?我们有古人那般对交友的执著和谨慎吗?我们是否常怀一片冰心不挟私念为身边的朋友慨然付出过?我们失意之时能够为你雪中送炭堪称知心的朋友又有多少?这些都是我们在交朋结友中难以绕开却似乎从来没有静心考量过的问题。
朋友,一个很古老的话题,一个很神圣的话题,一个很经典的话题,也是一个永不褪色且不乏新鲜感的话题。朋友相处,终究是一种缘,缘有长有短,有深有浅,有善有恶。朋友如同人的影子,谁也割舍不开。
友情明明如月,清清朗朗,千古不坠。“同明相照,同类相求。”古往今来,人人内心深处无不荡漾着对朋友深切的渴望和呼唤。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这是唐代大诗人李白寄给好友王昌龄贬谪五溪龙标时的诗句,足见两人友情切切,愁绪隐隐,着实叫人感佩至深,黯然动容。
“朋友”一词最早出现于《易经》:“君子以朋友讲习。”孔颖达疏曰:“同门曰朋,同志曰友。”《易经》所说的“朋友”涵盖了“同学和朋友”两层意思。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大千万物,生命之旅,觅寻朋伴乃为芸芸众生的本能。林中孤鸟尚能嘤嘤鸣叫求伴,何况惟物之灵的人类呢,这也难怪德国文化哲学创始人卡西尔会深沉而又风趣地说:“没有朋友的人,只能是半个人。”很显然,俯仰一生,朋友不可或缺。再无所不能的强者也离不开几个帮衬,再时运不济的庸人也总有几个布衣之交。对纯粹的个人而言,朋友不是万能的神主,朋友或许只是一轮明月,一缕清风,一碗醇酒,一杯香茶,一支清醒剂,一枚定心丸……甚至有时只是一种很平常很随便不知不觉的存在,但它丝毫不带虚妄和势利的成分,它总以一种最让人无法拒绝的姿态出现在每一个人最需要的时刻。
朋友对人生来说是如此密切,如此重要,故而自古以来人们自然而然对交朋结友分外看重,也欣然多了许多讲究和谨慎。晚清重臣曾国藩家训道:“一生之成败,皆关乎朋友之贤否,不可不慎也。”曾国藩把交友好坏拔高到关乎人生成败的高度并非一时激情快语,而是来自于宦海沉浮世事无常的长年慧悟。
二
古人择友既有道法也有心法。儒家学派论交情特别讲究道义,这个道义的内核就是人的品德。大圣人孔子谆谆告诫弟子:“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实际上这就是孔子交友的基本法则:交友有益,就应该多同正直不阿、诚信爽朗和见多识广的人交往,而不跟那些装腔作势、阿谀奉承和巧言令色的人结交,认损者为友只能是一种不幸,使自身深受其害。孟子主张交友“友也者,友其德也”。宋代朱熹论友直言不讳:“朋友,以义合者。”明代苏浚识友爱憎分明,在《鸡鸣偶记》中干脆以人品论,把朋友分成四类:开诚布公、诤言劝善的“畏友”,休戚与共、生死可托的“密友”,甜言蜜语、逢场作戏的“昵友”和贪图私利、落井下石的“贼友”。儒家论友道义并不僵硬狭隘,而是随儒家思想的演变不断更新,不管怎样,儒家所倡导的忠孝仁信礼义廉耻的道德本色永久是儒家以德交友的根柢。儒家以德交友为悠悠几千年的华夏文明的交友观确立了一个基本方位和准绳,“以仁交友”和“以友辅仁”不能不说是哲学与伦理的完美结合。
如果仅从字面来说,道家与儒家有些相似,一样十分看重交友中的道。但实质上二者是截然不同的,儒家交友的道是囿于世间的礼仪,而道家论友的道是指“有情有信,无为无形”的天道,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游于世外的大道。庄子的交友观极具代表性,他奉行与体道者相识相知,与道为友,交友就是为了修道,最终达到“道通为一”的境界,在得道中逍遥而忘道,于交友中自在而忘友。庄子《大宗师》中有两拨体道者交往的描述可谓是惟妙惟肖。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在一块交谈:“谁能把无当作头,把生当作脊柱,把死当作尻尾,谁能通晓生死存亡浑为一体的道理,我们就跟他做朋友。”四人都相视一笑,心有默契,倾心交往成为朋友。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结交朋友时说:“谁能在无心中相交,在无声中相助呢?谁能登天游雾,翱翔太虚,相忘有生,与道同游于无穷之境呢?”他们彼此莞尔一笑,心意相通,相互成为莫逆之交。这种至真至纯的交友在今天看来无异于琼楼玉宇里的神话,全然没有红尘中的娇柔、心机和俗情,无不展示一种“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之美。
三
“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人与人之间大多素昧平生,众人熙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纵然有所交识,也多为泛泛之交,推心置腹心有灵犀的朋友实在少之又少。“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所以在这个繁花似锦却又孤寂炎凉的尘世中人们才对心照神交的知己特别渴求。
世道维艰,知音固然难觅,但就是再难再不如意也阻挡不了有心人对一生挚友的殷殷期待和孜孜追求,历史长河中留下了不少先哲圣贤们辗转黄沙古道寻求知友深交的传奇故事和心灵启示。
春秋时期,楚国琴师俞伯牙蓬莱山悟出音乐真谛之后一直苦于无人听懂他的琴声,经年累月不开心颜。几度星霜,终在汉阳江口一个明月之夜等来了他的知音樵夫钟子期。二人相见恨晚,神交契合,渐入音乐佳境。当伯牙弹奏的琴声激越高亢时,子期一听就说:“巍巍乎志在高山”;当琴声变得清新流畅时,子期随即又说:“洋洋乎志在流水”。一曲高山流水就在此时心与心的碰撞交融中汇成千古绝唱,一段杵臼之交就在此时皎月朗照下结下深根。在心心相印难分难舍中,伯牙与子期约言来年再到此地相会。可是当第二年中秋月圆伯牙来到汉阳故地弹奏高山流水时,却不见子期踪影,原来他早已染病故去。伯牙抚琴思旧,肝肠寸断,面对偶然间不懂音律的山野之人嬉笑,长叹一声,割断了琴弦,将古琴摔得粉碎,从此终身不再鼓琴。
庄子与惠施是战国中期的两位卓越哲学家,二人同为宋人,年龄相仿,皆出身于布衣又博学善辩。不同的是庄子为道家代表人物,惠子却为名家开山鼻祖;庄子一生衣弊履穿,逍遥避世,曳尾涂中,而惠子一心致力入世,疲于奔波,贵为魏相。然而就是这样的满腹经纶志向各异的绝世高人偏偏成为了一对诤友。这对至友有一个与众不同的鲜明特点,就是庄子与惠子相交十多年里一直是争论不休互怼不止。惠子喜欢在梧桐树下高谈阔论倚树而吟,每有心得就把庄子拉到梧桐树下辩论畅谈,每到最后赢家都是庄子。正是庄子与惠子乐此不疲的争辩使他们之间彼此益加深深吸引知心知意,正是这些激烈的争辩为后世留下了“濠梁之辩”和“有情无情之辩”开启智慧的经典,正是这些机智的争辩才使惠子的十大命题在《庄子·天下》篇中得以保存,正是这些深邃的争辩促使二人思想相互影响相互启发,某些观点日趋接近,庄子的《秋水》《则阳》《齐物论》多处可见二人思想碰出的火花。
庄子与惠子相交甚晚,却分外珍惜。可毕竟岁月苍凉,好景不长,惠子先庄子而终。庄子闻讯,亲自送葬,悲痛万分,仰天呼告:“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从此,因无对手之痛,庄子至死不言二十多年。
若论朋友交心至深生死不渝,无论如何都不能忘却中唐著名诗人白居易和元稹的旷世友情。白居易比元稹大七岁,但双方却有太多惊人的相似,二人同登书判拔萃科,同在秘书省任校书郎,他们仕途起伏节奏相同,都曾贬为司马,都有过青云直上,做过朝廷三品大员;他们风流倜傥,情感经历相同,白居易辜负了湘灵,元稹对崔莺莺始乱终弃;他们政治主张相同,主张整治吏治,反对宦官当政,对百姓轻徭薄赋;他们文艺理论相同,一同倡导新乐府运动。兴许就是这些特别的暗同注定他们一见投合,心心相印,成终生好友,维持金石胶漆情谊三十余年。梧桐零落,槿花萧条,仕途多变,白居易与元稹常常聚少离多,唯有靠竹筒贮诗递送互通心曲,三十多年里两人诗词唱和近千篇,彼此思念之强烈、通信之频仍、次韵之默契、读诗之迫切均堪称从古未有。白居易每每接到元稹的诗书,都要反复看到眼痛灯残为止,“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元稹收到白居易信函时,尚未阅知,就已泪奔涟涟,妻女屡屡为此惊讶得不知所措,“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元白千里以诗神交从不因关山阻隔间断,相反友情愈加岁久弥深,诗中蕴含的细腻和深情胜过男女情书。一个秋季,白居易好不容易调回长安,元稹却又被遣调外地,白居易伤心至极,为元稹写下了让人心酸滴血的送别诗句:“相知岂在多,但问同不同。同心一人去,坐觉长安空。”元白唱和之诗几乎是无处不缱绻,无处不割心,无处不催泪。就是元稹病故八年后,年至七十的白居易在午夜梦回时仍含泪低吟《梦微之》一诗,“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万般凄苦,黯然销魂,如此深心难忘、如此至死不渝的交情,在沧海横流中清音袅袅回响不绝。
俞伯牙绝弦谢知音,庄子不言思惠子,白居易奉佛续后缘,恰好印证了孔子一句话:“无友不如己者。”朋友之间有相似相通之处,才有知心知意之情,“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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