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河堤的门洞里走出来,走下河滩,脚下的卵石叽哩嘎啦地响着。这会儿,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夕阳正搁在紧挨着浦市古镇的大头山上。这是第几回了,不记得,也数不清了。两个多月的日子,傍晚,黄昏,晚饭后,时不时地,我就会背了手,弯着腰,间或提着个茶杯,过来走一走。
这是片镇前的河滩。偌大。平旷。据说曾盛产金刚石。打从河堤上一望,那是放眼:一滩滩青白黄褐的卵石间以一块块翠绿成片的草地,其间也有起伏,也成连绵,看上去真就像一块绘了图案的巨大的毛毯,铺展拟或是晾晒在天地间。如果你家住深山里,碰巧又是从一条逼窄的沟里走出来,咋一见,也许立马就想到了宽广,甚至辽阔,还以为是见识了一片戈壁或草原。我以为,这不但可以理解,还应该算是平常。
当然,这是你的事了。
我在河滩上走着。走走停停。无意识地东看看,西看看。除了风,除了脚下卵石的响声,也没别的声响。偶尔我也弯下腰来拣起一两块卵石,瞅瞅它的形状和纹路。我也啹啹地吹了一会儿口哨,吹的是冰山上的来客。还凑合着哼了一段梁祝小提琴协奏曲,边就想着曲子里梁祝牵手于楼台上的潜台词——“九妹啊,英台啊,我多么浓(爱)你!”“梁兄啊,你知道的,我也浓你,更浓你,万般地浓你。可是,可是,有个卵法!”——关键是河滩上开阔,前后左右也没遮拦,一览无边,因而显得逍遥,自在,自个儿也就可以放肆了。其实从河滩的这边到那边,也就远到三四里,顶多五里,可五里你也不敢说它窄,不宽。而且呢,摇摇晃晃地,你会走上一阵子的。
我走了一阵子。到了大河边。那大河当然就是两千多年前,也可以说是昨日里,那个写下了《天问》、《离骚》的屈原,曾泛舟一游的著名的沅水了。
在临岸的草坝上坐下来。那算个高处。然后呢,喝了口茶,点了根烟。草坝是那么光坦,纯净,一块草皮,绿茵茵的,也止有寸把两寸来长的马齿草、牛筋草、籽草、雌雄草、地米草,还有一种细细的野芹草,稀疏,半尺来高,开着象米粒那样淡紫的花。我算是无意地瞥了一眼它们,同时呢,坐在那儿,面朝大河。大河那是同昨日一样,沉稳,波浪不惊,源源不绝的浩荡的河水像是一匹抖开来的平滑的蓝布那样无声地流着。只是河心那边,一抹残阳铺洒在河面上。河的对岸,那些青山,林木,坡地,直到更远处低平的山脊,也都笼罩在淡黄的残阳里。
有一会儿,下游的一只机帆船打破了沉寂。是的,沉寂。它是这儿的主题。等到那只船冒了头,我也没事,盯着它看。看它嘎啦嘎啦地吼着,看它挣扎着在河心里使劲。而且,它使着劲,我在岸上也使着劲。我也知道,凡是大河,平缓的河面只是表象,它的威力,汹涌的激流,总是藏在水下的。所以逆流上行,不易。实在的,你看着它,像是只在河心里打转,干吼。可你打个野眼,再看,它已前行了一段了。好一阵子,我就这样看着它,看它慢慢地前来,渐近,打我的眼前经过,又驶上前去,渐行渐远。最后,在很远的上游有着一排茂密而齐整的据说是洋槐树的河湾那儿,消没了身影。
然后呢,我在草坝上躺了下来。
仰躺着,双手枕了头,也伸开了两脚。干什么呢,歇息,望天。真的,临近傍晚的黄昏的这方天空,是几多宁静,几多空阔辽远,又几多蓝啊。我不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闭了眼,过了会儿,才又将眼睛睁开了。信不信由你,突然之间,一瞬之间,我是有了种感觉,有了点发现。还有呢,某种疏忽。我疏忽了。见天也走动在天空下,也活在天空下,应该有好长日子了,我怎么就没有想着停下来,这样望一望天空呢。老天在上,我怎么就忘了、忽略了呢。那么多的日子,几乎无尽的日子,我干什么去了呢。
其时天上也有白云。成片成朵的白云。马头云,狗头云,草垛子云,丘岗云,大陆板块云。还有一朵云就在我的头顶上,怎么看都像是一个穿着裙子的窈窕的淑女。好吧,涎了脸,我就盯着这个淑女看。看她慢慢地浮动,扭身,慢慢地舞蹈,挺了胸,高举了双手,又慢慢地劈腿撇了个优雅的一字。可等我眨巴一下眼,再看,乖乖,没提防,她已经不再是淑女,而成了一条飘带了。拟或是,怎么说呢,成了一条带鱼或一条瘦弱的白条子鱼了。
只是天空,依旧那么宁静,旷远,深邃。
这样,我是想着一点事了。我也知道我老了。真的老了。而且呢,老的到来,包括人的一世,竟是如此短促,迅疾。印象里像是刚骑了竹马,可转眼间,不期然地,已知了天命,又近了耳顺了。就如睡了个囫囵觉,早上醒来,一切全成幻象,记忆,你也就不再成其为昨日的你了:白发银须,昏眼枯身,外加腰弓背驼,兼之以瘦骨嶙峋。
只是,只是这样又如何呢。
不如何。没有如何。要说呢,所有这些,实在也用不着多想的。想了,故作多情,愚顽而已。试问,你年轻过吗,年轻过。你做过许多年轻的事情吗,做了。一切如斯,如此而已。当然,在这儿也有一个可以原谅也算是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你既然生就缺少了慧根,又无意间瞥见了广大无尽的天空。或许,因而,也就惶然了。因为广大也见出渺小,无尽也突显了瞬息。所以,也要宽怀,也要释然。所以,也要尊重、也用不着瞧不起蚂蚁和蜉蝣。再说呢,说到底呢,一个人,一条蚯蚓,一棵树,拟或一根狗尾巴草,作为一种生命的形态,一种生命个体的终极存在,他们本质的不同,区别,差异,究竟又在哪里呢。其实答案早就写满了我头上的天空,那就是:没有,不在。
一只归鸟从空中飞了过来。是一只白鹤。它滑翔着,近了河岸。又扇拍着翅膀,贴着水面飞到对岸去了。
我翻身坐了起来。坐起来倒吓了一跳,原来在我近旁,侧背后,顶多三丈远,默不作声地卧着三头水牛呢。一公一母,还有头半大的小牛犊,显然是一家子。它们几时来的,我是一点儿也没发觉。见我有了动作,这一家子个个磨着牙,边也若无其事地望着我。我发现,母牛年轻些,目光也柔顺,皮毛也光滑。牛犊呢,是个娃娃。而那头公牛,壮实,老成,体型庞大,还长着一对不多见的似要弯转过来的粗长的对角。只是背上有点发灰,大约也是有了点年纪。有一阵子,我望着它,它望着我。望着也成了兄弟加朋友。其实初时它像是有着一点警觉,但摇一摇头,甩一甩尾巴,赶赶身上的蚊子,也就相信了我。相信了我也就变得温和了。温和了,那个目光,那对湿润的牛眼,如何说呢,还真是钻进了我的心里。还真是像要对我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我就想着,世上的物种,大概也要数牛最朴素,最实诚,也最善良了。
接下来,我又吃了一惊。我没留意,在这三头牛的后面,那边临着河岸的一个大水坑里,浮着头,挨挨挤挤的,居然还有一大群水牛。我是无意间瞥过去,瞥见了。我一头一头地数了数,不多不少,一共是三十一头。后来我也才晓得,这些牛全是自然放养的,夜里也不回家,只在这河滩上、草坝里歇着。吃了睡,睡了吃,吃饱睡足了,就下到河里去泡澡。只是偶尔,牛的主人没事了,过来瞧一瞧。乖乖,什么叫自由,自在,还有我们常说的心满意足和幸福?我想这一群牛,或许就是个相当不错的注释。
后来我站起来。活动活动手脚,在近旁的河岸走了走。其时残阳早没了,星星还没显现,月亮也没升起来。我也忘了今日是农历几时。可这会儿,正是黄昏里一个最显淡然、清明的时刻。夜幕还挂在那边的山脊上,来而未来,有了黛色。天上的云朵隐去了许多。远处的树木呢,安静。大河呢,还是无声地流。也不知怎么回事,就是这当儿,突然之间,我莫名地有点亢奋,还来了激情了。我是想着表达什么。表达什么呢,也不清楚。想想反正周围远近也没人,于是,我就放开喉咙,肆无忌惮地唱了歌了。
唱的是十分主旋律的《我爱你,中国》。头一句便是“百灵鸟从空中飞过”,也应和了刚才的那只白鹤。告诉你,我可是标准的男高音,曾在师范学堂的合唱队里当过领唱的,一句吼出,好好好,肚子里好歹还有点气,最高的高音翻过去了。翻过去了更来劲,啧啧,也不是吹,我真是唱得心潮涌荡,激情澎湃。又还兼之以两臂张举起,张开,助了情势往来舞动,也就成了河岸上的舞蹈了。罢,犹未尽兴。稍息了片刻,便又来了一首三十年前一部电影的主题插曲:《苦难的心》。这歌的曲调可谓低缓,深沉,悲怆中饱含了无尽的柔情。其中的一句歌词也是我玩味了许久的,即:请告诉我,奔流的江。
我唱了。再告诉你,真的,我是感动了我自己。同时呢,周围的一切,也像是因为我的歌唱,而变得更显沉默、静寂了。所以,要说我唱了也没个听众,顶多也只是个自我陶醉,那就叫错。牛不是听众么。何况那么多的牛。再说,我热爱的眼前的沅水大河呢,河岸呢,草坝呢,乃至整个偌大的河滩呢,不都是听众么。说不准,它们也都在听啊,也有了和我同样的感受啊。是的,这也正是、切合了我的预期和目的。又所以,很好,很好。不错,不错。要的,要的。
随后,我拿了茶杯,往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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