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石健

出差在外，总喜欢寻找那处的河堤。独自一人或邀约三五好友，在他乡的长堤上散步，看漫天的彩霞入眼，再将缈缈烟云收入心底。自然界的万物皆可化成瞬间的永恒，占据冲荡粘满尘土的灵魂。彼时彼刻，物我相忘，轻松惬意，好不快哉！

生在水边，长在岸边，贵为万物灵长的生命，离不开水的哺育，堤的呵护。河与堤相互依存又相互克制，这是所有生命无法摆脱的宿命。

酉水是沅水一条最大的支流，浩浩荡荡，奔流八百余里，到浦市，抱了一个拳，打了一个漩，弯出了“小南京”的繁华，沉淀在岁月的长河里，浓缩成一代代浦市人挥之不去的记忆。

同窗好友姚传笑的家乡便是浦市，他邀我去泸溪，看浦市，如数家珍地向我介绍他老家如梦如歌的前世今生，亦真亦幻的红尘旧事，让我对老姚和他的老家肃然起敬。

故事生长在老姚曾走过的日子里，也生长在他老家的每一寸土地上。

走着走着，沿江大堤不知不觉间映入眼帘。高约二十余丈，厚约十余丈，长约十余里，甚是威武雄壮。似铁壁铜墙，挡住汹涌澎湃的江水，如孔武有力的巨擘，缚住桀骜不驯的苍龙。

随后，顺坡下堤，沿着古街古巷古驿道穿行。我走进了浦市的历史深处。

江西会馆，钱庄，镖局，人去楼空，一腔空洞的皮囊紧紧地裹住曾经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旧时光的残影无可奈何地老去，了无声息。

古戏台，茶馆，窨子屋，相依相偎，阴暗潮湿，荒芜凋敝，偶有三五个饱经沧桑的老戏迷，端坐在台下，喝茶聊天，听一回高腔，看一场阳戏，打发一天的光阴。

万荷园静如处子，无边的荷叶粘贴在湖面，秋风拂过，风动荷动，摇曳生姿，映日荷花别样红。

茶马古道，这条勾通一座城与另一座城，一群人与另一群人命运的驿路，曾经意气风发，风光无限，如今瘦成荒郊野径，躲在萋萋荒草下，遮遮掩掩着踪迹芳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心底曾无数次发问：浦市的过去在哪里？未来又在哪里？世世代代居住在浦市的子孙会告诉你——在滚滚东逝的沅水里，在美轮美奂的菊花石里，在蜿蜒曲折的茶马古道里，在旷古绝今的辰河高腔里，在气势恢弘的窨子屋里，在接天莲叶无穷碧的万荷园里，在古色古香的古街古巷里……

这答案，对？不对？内心颇多纠结。若要我说，浦市的过去和未来在哪里？就在河边岸边，岸边长长的大堤上。

码头兴，则浦市兴；大堤固，则浦市固。浦市码头始建于明朝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为当地富商廉门姚、陈氏婆媳捐资修建，后几经扩建，成水路要津，为湘鄂川黔滇五省物资集散地，“舟楫蚁踊，商贩云集，上下河街往来络绎不绝”，一直到清末民初，才戛然而止。上世纪末，政府唯念百姓饱受洪灾之苦，举全力重修防洪大堤，保一方平安。大堤北起下庵黑龙寺，南到下浦溪村上庵寺，土石塑其身，长约十余里，后几经损毁，再以钢筋水泥浇筑，大功即将告成。临河一面，数十级台阶，依坡势而上，至顶，堤面宽约二十余米，笔直平坦，一望无际。

夕阳西下，

缓缓地行走在大堤上，望一江亘古流淌的河水，听一滩由远及近的涛声，闻一缕倏忽不定的烟火气息，长河的往事亦如静默的长堤，空旷寂寥，时断时续，时明时暗。

河流既能孕育文明，也能毁灭文明。浦市的文明在毁灭与重建中延绵不绝，沿河的大堤功不可没。

不经意间，剥开颜色深浅不一、依照年轮堆积的夯土与褚石层表面，岁月之谜的答案袒露在人们的眼前。大堤隐藏人类驯服自然的基因密码。于人类在历史长河中万千次征服，河流总想挣脱人类的束缚，发怒一次，毁灭一次，重建一次……毁灭与重建，循环往复，河流与大堤从此结下了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恨情愁。也许，只有二者握手言和时，文明才得以赓续。

沅水，这一条通天的水路，西通巴蜀，东达武汉，直抵长江，“南方丝绸之路黄金水道”如是。大堤毁灭与重建的风云，浦市繁华与落寞的际会，弥漫在浦市两千多年历史的天空。三闾大夫屈原在《橘颂》里赞誉浦市甜橙为“后皇嘉树”，唐代大诗人王昌龄为之留下了不朽诗篇，“一个战士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沈从文先生曾无数次在此歇息停留，蓄积了无穷的文学力量，写下了千古绝唱《浦市》。还有行走在浦市历史画卷中的船夫渔民，贩夫走卒，市井行商坐贾，达官贵人，都在这里聚散离合，各自忙碌自家活路，命运在码头与大堤的兴衰交替中转换，瞬间定格，洇成一幅久远的属于浦市与沅水的清明上河图，让人一次次、一遍遍地怀想。

而今，大堤毁灭与重建的历史还在浦市重复上演。去年夏秋，沅水两度发威，洪水携雷霆万钧之力，张开魔爪，冲毁了大堤，吞噬了家园，浦市遭到五十年一遇的重创，伤痕累累，满目疮痍。浦市人在跌倒之后，擦干眼泪，再一次站起来，撸起袖子加油干，一道坚不可摧的防洪大堤再次屹立，挺起身躯，护佑苍生，休养生息。稍有遗憾的是，亲水码头少了，人为地割断了千百年来浦市人与水相濡以沫的情感和血脉相连的亲缘。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新生的浦市人只能记住沅水的威严，而将遗忘沅水的福泽。

那日听说，浦市沅江大堤下游不远处，即将新建一座新码头，企图重现沅水往日的亲切与荣光。我不知道这个愿望能否实现，只有叩拜沅水，默默地为浦市祈福，希望这一天早日到来。

近日欣闻，复修大堤，业已告成，惟有祈祷——没有悲凉，一半在水中，一半在岸上；一半亲吻冷峻的河水，一半触摸温暖的阳光，站成一尊神，永远庇护浦市和浦市人，远离灾难，重续辉煌。

（保靖县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