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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湘西团结报

那两棵

田兴旭

梦里时常回到家乡那两棵猴栗树下。

家乡在湘西大山深处,村寨叫下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四十多户人家,坐落在一条小河边的山坡上,四周都是山,山上修竹涌翠,松杉叠嶂,山体辗转蜿蜒呈簸箕形环抱拱卫着村寨。

猴栗树就长在村口路旁的斜坡上,一上一下相距不到二十米。它和板栗树有些像,只不过它比板栗树更高大,属长绿乔木,结的是毛茸茸的莿果球。它每到谷雨前后开花,深秋时节果实成熟绽裂。那果实叫猴栗子,有“百果王”之美称。

说这两棵猴栗树是这一带的树王一点都不为过,它们粗壮得要三四个成年人合抱,差不多有五层楼那么高,宽展的树冠绿叶层层相叠,就像两把撑开了的巨伞,使从空中漏下的阳光也是深绿色的;那棕色的树皮龙鳞叠叠,透着沧海桑田;如巨蠎般曲折凌伸的枝杈上老藤萦绕,苔藓、衰草寄生;干枯的树洞里活动着蚂蚁、蜈蚣、黄老鼠,时不时地还有蛇窜出来。树筋有的虬筋暴突露在外面,有的穿石破土牢牢咬合在土坎上,就是十二级台风也休想动它们分毫。

没有人知道猴栗树是何人所栽,从我记事起就看见它们默默立在村口,像一对守护村寨的把门将军。每当风暴从山外肆虐刮来时,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两颗猴栗树,那前仰后合斗风暴的情景蔚为壮观。风暴停后,树下一地的枯枝落叶,而寨里的瓦屋却毫发无损。也没有人知道猴栗树的真实年龄,就是我的父辈们也不知道。但从山脚下那些田氏祖墓石碑上来看,猴栗树的年龄绝不小于两百岁。

记忆中,每年阳春三月猴栗花开时,便是最热闹最美的时节。那时,当我们背着书包行走在猴栗树下时,就会惊奇地发现一夜之间路上铺满了猴栗花,树上也吊着米白色的花穗,稠如繁星。那花不娇不艳,素雅绽放,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淡淡的花香。抬头望,从那郁郁青青的猴栗树叶中,时不时探出一张张白鹤的头来,它们喔呵呵地鸣叫着,打破着村寨的宁馨。

猴栗树下是我们儿时的乐园。那时,我和小伙伴们在树下追逐白鹤,在树下玩着各种的游戏,常常乐而忘归。当然,其中,最最快乐的是在树下捡猴栗子了……

深秋时节,白鹤离开猴栗树,迁往别处过冬了。偶尔,随着啪嗒的声响,一个个圆圆的灰不溜瞅的小东西从树上掉落下来,那就是猴栗子了。每到那个季节,我们上学的路上去捡,放学的路上也去捡,捡得书包里、衣袋里都满满的。除了白天捡,我们晚天也捡,因为深夜里的猴栗子要比白天落得多,有的时候还是连同莿球儿整个的落下来,草丛里、枯叶下、菜地里,落的到处都是。夜深人静时,我们就争先恐后地拿着枞角油火把往猴栗树下赶,想捡头遍,捡到最多的猴栗子。记得,大天旱那年,饿得实在无法入睡,半夜三更我们几个要好的小伙伴就悄悄摸到猴栗树下。那时,半弯朦朦胧胧的毛月亮挂在天际,四下里静悄悄的,猴栗的树枝横逸,树影愈显荒寒森峻。那天夜里的猴栗子落得特别的多,树枝间滴滴答答的弹跳个不停,我们就像大海的波涛哗啦哔啦地哪里有响声就跑往哪里哄抢,裤子扯破了,鞋子跑丢了也全然顾不上,一边捡一边还唱那首《古木树上坐人家》的儿歌:“古木树,古木丫,古木树上坐人家。她养的儿会写字,她养的妞会挑花……”那天夜里我的后脑勺不知什么时候被莿球儿砸了个小包儿也不知道,直到回到家后才发觉。

猴栗子虽然好吃,但不易消化,不能多吃,于是母亲总是变着花样把那些捡来的猴栗子变成一道道美食,有时炒,有时煮,多了还拿到集上去卖,那一分、二分、五分的硬币总能买到一把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那是我一生吃到的最好吃的糖,以至于后来吃的任何糖都不可取代。

那时日子虽然艰难,但我们就像一只只小鸡崽,只要随便撒一把米就能长大。后来,当年一起捡猴栗子的小伙伴都为了生活而奔波打拼,各忙各的,聚少离多。至于什么时候我们不再捡猴栗子,最后一次捡又是哪一天,谁都不记得了。也许,只有猴栗树知道吧。

前年春节,我回了一趟老家,发现村寨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座座洋房拔地而起,水泥路铺到了各家各户门前,电视、冰箱等家电已不再是城里人的专用品,就连村里的老大妈都人手一部手机。

在寨子里转时,发现有一个老哥坐在一栋新房的屋檐下吸着旱烟,正和我一样看风景,便凑上去搭讪。老哥七十八了,一脸的风霜,岁月的积雪染白了他的头。现在日子好过了,他除了带带孙子外,就是看风景发呆了。我们聊到白鹤时,老人家眼眶红红,摇头叹息道:“现在日子好过了,它们倒不来了。”当问到还有没有人捡猴栗子时,老人说:“现在形势好了,哪还有人去捡那东西吃哟,再说也没有小孩去捡了,都到城里读书去了。”我不知道白鹤到底有没有再来这里,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就没有人捡猴栗子了,因为离家二十多年来我很少回家,更没有在春夏和秋季回过家。

信步来到猴栗树下,感受着那一份远离尘世烟云的清净与安详。光阴荏苒,岁月变迁,但猴栗树却一直没有什么变化,依旧安然若泰,沉稳如岳,仿若要永世长存一般。它蛰伏着岁月的枯荣,见证了一代代下坝人的故事;它是家园的象征,承载着如我般游子的记忆与乡愁。

冬日的风挟着从树叶缝隙里漏下的阳光从发梢掠过,带着一丝的馨暖。风不大,吹得垂下的猴栗树叶轻轻颤动,在入心的沙沙声里,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些个月色如银的夜晚,一群小屁孩穿着破胶鞋争着抢捡着猴栗子,那悦耳动听的童谣在夜色里四下飘荡——

古木树,古木丫

古木树上坐人家

他养的儿会写字

她养的妞会挑花

大姐挑个朦胧溪

二姐挑个牡丹花

只有三姐不会挑

躲到屋里纺棉衣

纺一声,哭一声

婆婆问她哭什么

喊她背水去,水又深

喊她背柴去,路又远

打坏脚背不要紧

打坏花鞋千万针

……

2018年10月19日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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