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开满金黄的谷穗，池塘漂浮几羽白鹅，引吭高歌，打破向晚时分的闲愁。八月的柏油路微烫，跑着几辆慢吞吞的拖拉机，这是永顺青坪乡下多年前的景象。

红牙哥家住山顶，山顶有风，吹得竹林哗哗作响。寨子开始退凉，几头老水牛快乐地甩着尾巴，一路泥泞飞溅。有头缠包帕的汉子在篾条屋前扎花轿，足下散落一堆火把。斑驳的土灶边沿有一张流着鼻涕的小脸，使劲地往灶台上蹭，然后偷偷抓起一坨红烧肉，飞快地溜跑了。

红牙哥娶亲了，新娘子是寨上的邻居，模样周正，两人打小一起望牛一起读书，不知道他们长大是否谈过恋爱，相信彼此之间还是有好感的。那时候成亲如果没经过三媒六礼的撮合，寨邻连肉都没得吃就偷偷好了的话，乡下人会说闲话的，这家人在寨子上会有很久都抬不起头。

这门亲事，红牙哥是请了媒人的，三斤六两肉少不得，一把遮阳伞少不得，你何曾见过媒婆戴斗笠穿雨衣？至少在我记忆里，大多媒婆都会打扮，银耳环挂起，走路甩同边手，太阳大了，红伞就撑起来，美美的，走起路腰多半也是扭着，一副很甜很腻歪的样子。

唢呐和溜子一路滴滴答答，穿过一堵懒篱笆，就到了新娘子家，花轿停落在院坝。老远，听到阁楼咿咿呀呀地有人在哭，这哭又像唱歌，在湘西叫做哭嫁歌，对于生活在土家山寨的人来说，哭嫁并不陌生！主唱是女中音，还有各种人声和叹息伴奏，成为记忆中的一部分，缭绕盘旋，青坪哭嫁是此生所听过的最动情的歌谣！一声华丽的咏叹，已是清浅岁月不可复制的往事和经典。

在湘西，陪十姊妹是土家族姑娘哭嫁的仪式和或不可缺的环节。新娘出嫁的头天晚上，爹娘邀请亲邻未婚姑娘9人，连新娘共10人围席而坐，通宵歌唱，称陪十姊妹歌。清代土家语诗人彭秋潭《竹枝词》曾如此描写哭嫁：“十姊妹歌歌太悲，别娘顿足泪沾衣；宁山地近巫山峡，犹似巴娘唱竹枝。”贴切而柔情的竹枝词，寥寥数语，将一场哭嫁描写得淋漓尽致。

哭嫁，是从内心深处发出的信号，这种音乐堆砌在情感之上，几乎用眼泪水泡养。每每听到这种撕心裂肺的数落，我的情感闸门顿时泄开了，也跟着酸涩无比，也想号啕大哭一场。这或不是一般的生离之苦，也不是挥挥手就可以说再会的。女儿大了，要去另一个家庭过日子，做娘的肝肠寸断，就像小鸡再不能躲在鸡妈妈的翅膀下，至此离开温暖的庇佑独自觅食，也许会面对诸多困苦，但已不是父母能左右的了。

于是，在一场淅淅沥沥的泪水里，娘哭嫁歌教女，女哭嫁歌想娘，或哭嫁歌骂媒人……大致可分为哭爹娘、母女哭、父女哭、哭哥嫂、姑嫂哭、兄妹哭、亲姊妹哭、哭伯叔、姑侄哭、骂媒人、哭戴花、哭穿衣、哭背亲、哭上轿等各种形式，感人至深，不一而足。

湘西哭嫁歌，是有仪式感的，首先一绺手绢早就准备在手，从头到尾都讲究气氛、讲究情愫、讲究肺活量，这是一个声部或几个声部协奏出来的带着深厚的感情的咏叹，歌声华丽哀婉，缠绵悱恻。

一个女孩子大约十二三岁就开始学唱哭嫁歌，如果天资聪慧，还可以抒情，自由发挥，哭之大者，感天动地！也正如红牙哥的新娘，听她哭嫁肝肠寸断、我见犹怜，那哭声，驻在内心深处，久久不曾散去。

一场婚嫁，出嫁女哭得好不好、动不动情是衡量一个土家新娘性情善良、温婉可人的标准，虽无考究，但那时嫁女若有不哭者，老人家是要被嘲笑的，娘就会高高扬起新做的布鞋，做欲打状，湘西俗话说再不哭“家伙”就上身了！当然，还没等鞋底扬起，新娘子多半就咿呀咿呀流泪数落起来。

土家族人接亲，首先要“过信”，男方到女方家过信，通常砍一块腰坊肉，选一个理手人或者媒人上前，到火塘前将菜炒了，边喝酒边说正事。女方接到男方结婚信息的前十天半月，就不再出门做活。先是在吊脚楼阁架一方桌，置茶十碗，邀未婚姑娘依次围坐，正儿八经地哭起嫁歌来，哭嫁少则三五天，长达十天半月。

到永顺青坪听现场版的哭嫁歌，渲染的气氛浓烈，真真切切感受到那份来自骨子里的悲切，感同身受！新娘子哭昏死了几次，然后旁边的人帮忙掐人中，醒过来又继续哭。哭嫁歌最为感人的还是母女互相劝哭。

女哭娘：

娘啊娘，我要走了呐

再帮娘啊梳把头

曾记鬓发野花艳

何时额头起了苦瓜皱

摇篮还在耳边响

娘为女儿熬白了头

燕子齐毛离窝去

我的娘唉

衔泥何时得回头

娘哭女：

铜锣花轿催女走

好多话儿没说够

世上三年送一闰

为何不问五更头

哎，儿去了哎娘难留

往后的日子你重开头

孝敬父母勤持家

夫妻恩爱哎度春秋

娶亲当晚，瞌睡虫也不晓得跑哪里去了，夹在人群中总有许多闹热看。

女方年轻姑娘找男方娶亲队伍要哭嫁糖，得了，又说哭嫁糖给少了。趁其不注意纷纷往对方脸上抹锅烟子。男方怕被抹黑，到处躲藏。姑娘们到处寻找，凡见到男方前来迎亲的小伙子，便将锅烟往脸上抹，也有反抗的，捉住对方的手互相抹黑，也有在抹黑中产生了感情的，据说，被摸黑的男青年越多，被女方姑娘爱上的机会就越多，新郎新娘因此会愈加相亲相爱，白首到老。很不幸的是，作为看热闹的一员，我那张脸蛋也不晓得被哪个姑娘抹了一脸的黑，第二天也未曾洗干净。

迎亲，一般都是半夜过后，有偷偷摸摸之意，这大约和以前土司王统治相关。土司王在湘西是地地道道的最高统治者，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每年土司王都会到治下巡游，如遇土家姑娘结婚，第一个晚上新娘必须送到土司王下榻的行宫，第二天才归还。土家人也是聪明机智的，迎亲改为夜深人静的时候，以躲避土司王的糟蹋，这个习俗便慢慢地传承了下来。

上轿之前，哥哥披了一块红色的背亲布，新娘在哥哥的背上捶打着，泣不成声。新娘被背至堂屋正中，告别神龛，然后告别父母，这中间，新娘的脚不能下地，不能沾上一点尘土，直至背上花轿，新娘再不回头，如果回头，以后夫妇感情就会大打折扣。花轿抬至男方大门口落下，由二位接亲婆扶新娘下轿，下轿，婆家是会打发钱的，这叫“下轿礼”。新娘在进大门时踢一脚门槛，俗称“封口”，寓意夫妇今后少口角争吵。

记得红牙哥甚是兴奋，摸了摸我的头，飞一般跑到灶房叫人舀洗脸水去了，这时候，两人不能见面，新娘子必须洗脸方能相见。青坪的鸡叫了，送亲的嫂子背了个小孩，那小孩在送亲队伍是最宠的，他们会忙着把那孩子放到新房里睡，这让人艳羡不已！天明闹新房，当然这时候我得改口叫新娘子为大嫂，大嫂给了我一条手帕，格子花的，闻了闻，还有淡淡的香味。

婚后第三天，新娘与新郎一同回到娘家，称“转三朝”，嫂子满面笑容，而之前惊天动地的哭声，一时间突然都化为乌有，这也是个异数，尽管她的声带还有些嘶哑。

用哭声来庆贺本是快乐的出嫁，看似不可思议，却折射土家人独特的禀性及文化意识。多年后去青坪，偶遇亲戚嫁女，却再也听不到哭嫁歌，那尘埃里的咏叹已无处可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