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器,这个词,在口里念一念,都有一股雅气儿,满口鼻地氤氲。
在宋朝文人生活中,有四雅,即点茶、焚香、插花、挂画,这四雅在那年代蔚然成风。而在插花雅事里,花器则为其重要的元素。倘若没有花器,那么插花一事,也就不会那么风生水起,也不会从古代到现代香火不断地延续。毕竟丽花美草再美,也需要衬托,没有插花的衬托,好比是天空中的一朵云,没有天空的背景做陪衬,云还会有那飘逸之美吗?
花器在插花中,尽管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毕竟于丽花美草而言,花器处于陪衬位置。不过,它们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懂得自己在世间的陪衬角色,因而始终是不骄不躁,不愠不怒,静默无言。
花器因为无言,因而也就显得特别静气。不论是陶瓷质地的花器,还是玻璃质地的花器,也不论是瓶状、碗状花器,还是筒状、盆状花器,它们或蹲于案头,或站于屋角,或卧于书架,静静的,好似慈眉善目的观音菩萨,目光低低地望着你,不燥,不怒,不悲,不忧
,也更不恐。即使被人深深误解,也会心平气和;即使遭遇灭顶之灾,也不号啕大哭悲痛欲绝;即使碰上一川烟草般的相思,也不会此恨绵绵无绝期;即使有泰山崩裂于眼前,有危难轰顶,花器也面不改色,半步不移。它们只专注于一件事——承载丽花美草,外界的诱惑、扰攘,这世间的八风俨然是吹不动花器的心志。花器的这种静气,是魂魄里生发的,有着极强的定力,非一般事物所具有。
先前时,妻子在我那案头就搁置着一个花器,那花器是白里透蓝的釉瓷,妻子称之为“美人醉花插”,花器里常常搁着一支三支花束。晨里时,窗外的一束亮光,斜斜在花器和花上款款移步。光亮里,花枝动感十足,枝条有欲将生发之态,花朵有欲将绽放之感,而花器则静默地承载着花枝。在这一动一静之间,彼此配合得无可挑剔,和谐美妙得如同一阙宋词。花器和谐着丽花美草,进而同丽花美草一同生发出一份雅气。先前时,有朋友来,看到我家的“美人醉花插”,无不钦羡地说:“好花,好瓷瓶,像一首诗词。”在喜好风雅的人间,花器与花草便有了根牢蒂固的位置。
花器陪衬着花草在人间一静,从此对静也就以身默默相许了,甚至相许的有些执念。
花器执念着它的静雅。看看茶杯吧,同样是陶瓷,茶杯就不同,心里怀孕一杯暖茶,缱绻在一双温热的手里,从那边的饮水机空运至小桌子上,然后在客人的袅袅话语中倾听人世的热闹。人不走,茶不凉,热闹必然也不会凉,茶杯也就偎依着这份热闹活着。而花器,只是静静地立于房间一处,不与油腻的烟火故事对话,不观望搔首弄姿的纸币如何眉来眼去。更不像那青花瓷碗,为确保一己世间位置,进进出出于橱柜,一会儿倾心于一碗山珍海味,一会儿倾心于谷米水物,忙碌地同人周旋,心浮气躁地去适应变化的外界。而花器一旦选择了做花器这条路,就选择了静雅。在幽光的角落里,在静静的书桌上,不言不语地站着或者卧着。只要这个地方存在,或者只要这个地方的休闲或者学习的功能存在,花器便与之年老寿终。看看,主人有时候忘记了对花器和花的打理,灰尘落满花器的肩头,一瓣或者两瓣花片儿歇在花器瓶口上。但花器初衷不改,守着清静,仿若古时大户人家的小丫鬟,低着眉,静立着,不挪不移,不叫不嚷。它相信在某一天里,主人会记取它,主人会将花器中的花枝重新换一下。其实,它完全可以去改嫁成为一个玩具,在孩子的手中被把玩……
看着花器,我忽而想到杨丽萍,一位被誉为“孔雀公主”的舞蹈艺术家。如果艺术是花枝,她必然就是花器。只因结缘了一只孔雀舞,为了规避无法舞蹈的风险,她执念地放弃了美食和娱乐时间,放弃了做母亲的权利,放弃了甜蜜的婚姻……以花器的姿势,默默地承载着舞蹈艺术之花绽放。但是这一路的承载,却需要多大的执念啊!她不言,谁能够理解她的执念?她不语,谁能够支持她的执念?就连杨丽萍婚后没多久的丈夫都无法理解。当丈夫听到杨丽萍放弃要孩子的时候,他独自黯然返回了台湾……尽管这样无言的坚守有一点沉重,甚至有时候很残酷,花器一般的杨丽萍却忽略了这些沉重和残酷。花器以及具有花器生命姿势的万物,就是秉持着这种执念,常常开辟出了自己的个性空间。不是吗,初衷不改的杨丽萍,在她生命的平台上,托举起了中国最美的《孔雀舞》之花。
五行之内,物有生也有亡,花器自然逃脱不出这一律条。
看看我家的“美人醉花插”花器,在一次搬家中,由于孩子的不小心,摔在地上,碎了。当我发现花器碎了时,那已经是花器碎了几个月后的一天里,我在院子里那树根裸裸的樟树下,发现了花器碎片儿,有躺着的,有卧着的,有偎依着的,姿态不一,但一律静静的,自自然然的。它就这样无声地离开了我们,没有告别仪式,更没有歌声。不过,它却没有丝毫的苦痛,也没有忧伤。
就在我回转身的当儿,忽然发现,有一枚两枚绿绿的草儿呵护着一枚细细花茎,正歪歪斜斜地从碎花器堆里伸出了腰肢。整个碎花器堆,俨然又是一个花器了,正托举起细草儿,托举起那一朵细碎的野花,继续着花器的那静雅情怀……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