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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瓠”文化源流考辩(上)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湘西团结报
文/图

唐正鹏

一千六百多年前,随着南朝的一位很有才华的史官范晔,将“盘瓠”这个民间传说进行改造并纳入“正史”后,“盘瓠”之说,可谓众口不一,莫衷一是。所道所论,或虚实难辨,或荒诞诡谲。

尽管古今之人对于“盘瓠”存有不同的说法,但概括起来大致有三种观点:一为“图腾”说,即以传说中“盘瓠”作为本民族或族群的崇拜图腾;二为“始祖”说,即以“盘瓠”为本民族或族群的祖先;三是“图腾”“始祖”二者兼而有之。这种文化现象至今还留存于我国南方苗族、瑶族、畲族、仡佬族等多个民族的风俗文化之中,瑶族的《盘王大歌》,苗族的《古老话》中均涉及盘瓠传说与对盘瓠的信仰和崇拜。然今人在对盘瓠文化的研究和挖掘过程中,却存在一些不尽如人意之处,诸如错把“神话”当“正史”,倾向于以“盘瓠”(神狗)为某个民族“始祖”或“祖先”的人大有人在;治学不严,随意附会,断取古代“正史”(《后汉书》)、“野史”(《武陵记》《荆州记》和一些古代方志)、文学作品(《风俗通义》《搜神记》)中的资料,以及民间传说里一些荒诞不经的东西,作为某个民族“民族文化”源头者,也不在少数。

那么,“盘瓠”之说,源于何处?用意何为?今人探索研究此说须注意哪些问题?凡此种种,都有待于我们考辩裒判,释疑解惑。

首先,“盘瓠”之说,源于何处?大量的文献资料显示,“盘瓠”之说的来源十分复杂。然古今学者论及“盘瓠”,均以南朝宋国史官范晔(公元398—445)所著“正史”《后汉书》所载《南蛮西南蛮夷列传》一文为据,或从文献角度上索下求,辨真伪、明理义;或以此印证古今某个民族、族群所存之习俗,考据民俗民风乃至民族文化之“源”。我在译注清代宣统版方志《永绥厅志》时,发现宋代罗泌《盘瓠辨》、明代侯加地《盘瓠辨》、清代刘绍谦《后汉书南蛮传辨》,以及清代湘西永绥厅官员陈长镇《拟苗疆纳土归流谢表》等文献中都曾论及。如陈长镇《谢表》云:“高辛绩纪犬戎,窍岩峦而孕气(注:犹言高辛帝与盘瓠,盘瓠与辛女一事,以及盘瓠苗栖息地、习俗、民族性格等)。或居松外(注:松外,唐代为牢州,今之四川攀枝花市),或据黔中。牛角贻孙,家习凶残之性。”由是观之,所论所记明显受《后汉书》范晔之文的影响。

范晔文中的“盘瓠”一说,原原本本摘自于早于他200多年的东汉学者应劭(约公元153年-196年)所撰《风俗通义·佚文》(中华书局1981年版《风俗通义》下册489页)中的一篇文章,只不过范晔在应劭之文的文尾加上了“今长沙武陵蛮是也”一句。大量的文献资料证实,“盘瓠”之说肇始于东汉的应劭,形成于以范晔为代表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且有大量有关“盘瓠”的文献书籍存世。从文献版本的角度看,这个时期有关“盘瓠”的文章之间,或转抄,或附会,或互释,或损益的痕迹十分明显。诸如三国·鱼豢(生卒不详)之《魏略》,晋·郭璞(公元276—324)的《山海经注》、《玄中记·狗封氏》,晋·干宝(公元283―351)之《搜神记·卷十四》,南朝宋人盛弘之(生卒不详)的《荆州记》,南朝齐人黄闵之《武陵记》,以及北魏郦道元(公元?—537)的《水经注·沅水》等。这些都是后世之人研究和阐发“盘瓠”文化的早期文献资料。

“盘瓠”一词与“盘瓠”之说虽最早出自应劭之口,但并非应劭所创,实为应劭对民间传说的搜集、整理和人为加工。《风俗通义·佚文》篇里“为仆鉴之结,著独力之衣”句中“仆鉴”“独力”两词,古代注家“皆未详”其意。然据当代一些学者研究,“仆鉴”“独力”由壮语音译而来,分别为“山洞”与“孩子”之意。故“为仆鉴之结,著独力之衣”,可释作“扎起洞人一样的发髻,穿上孩子一样的衣服。”可见,“盘瓠”之说的雏形来自民间传说不假。查阅《史记·五帝本纪》相关条目,以及《中国古代史·上古篇》(夏曾佑著,中华书局2015年版)之《少昊氏颛顼氏》《帝喾氏》等篇目,虽说上古之事多为神话传说,然唯独“盘瓠”神话未见有载。有趣的是,后人为了坐实“盘瓠”这一不见经传之事,可谓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乃至于不惜凭空臆造、弄虚作假,以此糊弄世人迄于今世。历史上,首个为应劭之“盘瓠”找“出身”的人,当数三国时期曹魏郎中、著名史学家鱼豢,他在其著作《魏略》中说:“高辛氏有老妇,居王室,得耳疾,挑之乃得物大如茧,妇人盛瓠中,覆之以盘,俄顷化为大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瓠”,即今之葫芦,嫩而可为蔬食,老而刳其籽可为盛水之具;盘,刳木为盘,可盛瓜果食物。其后,晋·郭璞、干宝,南朝黄闵、范晔,北魏郦道元等依葫芦画瓢,将“盘瓠”的“出身”载入自己的文章著述之中,尤其是黄闵还在当时的“武陵”之地找到了“盘瓠”的栖居之地:“武山,山高可万仞,山半有盘瓠石室,可容数万人,中有石床,盘瓠行迹,今按山窟前有石羊石兽,古迹奇异尤多,望石窟大如三间屋,遥见一石,仍似狗形,蛮俗相传云是‘盘瓠’像也。《辰州图经》云,隍石窟如三间屋,一石狗形,蛮俗云‘盘瓠’之像”(《武陵记》)。郦道元在他的《水经注·沅水》中说得更明了:“有武溪,源出武山,与酉阳分山,水源石上有盘瓠迹,犹存矣……今武陵郡夷,即盘瓠之种落也。”由此可见,“盘瓠”之所以落户湖南西部之地,皆因干宝、黄闵、郦道元所“记”。到了隋唐时期,“盘瓠”的“出身”似乎又有了新的变化,如唐代王通明《广异记》中说:“高辛时,人家生一犬,初如小特(注:特,公牛也)。主怪之,弃于道下,七日不死,禽兽乳之,其形继日而大,主人复收之。当初弃道下之时,以盘盛叶覆之,因以为瑞,遂献于帝,以‘盘瓠’为名也。后立功,啮得戎寇吴将军头。帝妻以公主,封‘盘瓠’为定边侯。公主分娩七块肉,割之有七男,长大各认一姓,今巴东姓田、雷、再、向、蒙、旻、叔孙氏也,其后苗裔炽盛,从黔南逾昆、湘、高丽之地,自为一国。幽王为犬戎所杀,即其后也。盘瓠皮骨今见在黔中,田、雷等家时祀之。”如此看来,“盘瓠”之名之说实在是“玄之又玄”了。

其次,历史上“盘瓠”之说,有何用意?古语有云:诗以言志,文以载道。有关“盘瓠”之说的文章所载之“道”,实属古代史官及一些文人侮辱贬损边地少数民族之作。

有些人认为,盘瓠传说是用朴素唯物主义生命观阐释人类起源问题,并以汉朝有“狗未央”、西晋有“狗才”之人为证。据说“狗未央”出自一部明代人王常所编《印薮》的古印谱,然史料并无记载,其说不足为据。历史上只有“苟”姓,此姓本为“敬”姓,因避讳五代后晋高祖石敬瑭名,改“敬”为“苟”,而非姓“狗”。故此,“盘瓠传说为人来起源说”纯属无稽之谈。狗,虽然是人类驯化的较早的动物,也被称为人类“忠实”的朋友。但在中国古代所有驯养的动物中,“狗”的确是贬多褒少,诸如“狗彘不如”“鸡鸣狗盗”“蝇营狗苟”“狗胆包天”“狼心狗肺”“狗仗人势”“人模狗样”“狐朋狗友”“鼠偷狗盗”,就连道德败坏之人也被称之为“狗官”“狗子队”“狗腿子”等等。作为一种《图腾》或神话传说倒无伤大雅,如列入“正史”并与民族或族群的“始祖”相关联,乃至牵强附会成所谓“人祖”,自然该另当别论了。故此,我们重点来读读《后汉书》中那段四百来字的“权威”记载:

《后汉书卷八十六·南蛮西蛮夷列传第七十六》(中华书局1965年版《后汉书》第10册2829页):“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不克,乃访募天下,有能得犬戎之将吴将军头者,购黄金千鎰,邑万家,妻以少女。时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盘瓠。下令之后,盘瓠遂衔人头造闕下,群臣怪而诊之,乃吴将军首也。帝大喜,而计盘瓠不可妻之以女,又无封爵之道,议欲有报而未知所宜。女闻之,以为帝皇下令,不可违信,因请行。帝不得已,乃以女配盘瓠,盘瓠得女,负而走入南山,止石室中。所处险绝,人迹不至。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鉴之结,著独力之衣。帝悲思之,遣史寻求,辄遇风雨震晦,使者不得进。经三年生子十二人,六男六女。盘瓠死后,因自相夫妻。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其母后归,以状白帝,于是使迎其诸子。衣裳斑兰,语言侏离,好入山壑,不乐平旷。帝顺其意,赐以名山广泽。其后滋蔓,号曰蛮夷。外痴内黠,安土重旧。以先父有功,母帝之女,田作贾贩,无关梁符传,租税之赋。有邑君长,皆赐印绶,冠用獭皮。名渠帅曰精夫,相呼曰姎徒。今长沙武陵蛮是也。”

从范晔的这段文字看,满是对西南苗、瑶、壮、畲族等少数民族的贬损和歧视。一曰人祖盘瓠(祖先为“帝之蓄狗,其毛五色”);二曰悖伦失序(兄弟姐妹“自相夫妻”);愚顽守旧(“外痴内黠,安土重旧”);三曰习奇俗诡(“好五色衣服,制裁皆有尾形”,“衣裳斑兰,语言侏离”);四曰忤逆法度(“无关梁符传,租税之赋”。梁,梁津关卡;符传,通关文书)。如果说范晔的文字表述还算含蓄的话,同时期的学者那就来得更为直接和赤裸。两晋时期著名文学家、训诂学家、风水学者郭璞干脆来了句“生男为狗,生女为美女,封为狗民国”。文载其《玄中记·狗封氏》:“狗封氏者,高辛氏有美女未嫁,犬戎为乱,帝曰:‘有讨之者,妻以美女,封以三百户。’帝之狗名‘盘瓠’,亡三月而杀犬戎之首来。帝以为不可训民,乃妻以女,流之会稽东南二万一千里,得海中土,方三百里而封之,生男为狗,生女为美女,封为狗民国。”南朝宋之文学家、盛弘之更是在其《荆州记》中直接说“盘瓠子孙,狗种也”。其原文为:“沅陵县居酉口,有上就、武阳二乡,惟北是盘瓠子孙,狗种也,二乡在武陵溪之北。”隋唐以降,持此说法者亦不在少数,凡此种种,于此不一一列举。

究其原因,当与古代一些史官和文人不正确的历史观和民族观有着密切联系,他们或为迎合古代统治集团的需要,或出于自身对历史事件的偏见,把古代某个时期的战乱导致的邦国天下的衰败,片面地归咎于边地少数民族的“叛乱”所致,而不是从统治集团的内部查找原因,故而极尽贬损丑化边地少数民族之能事,以至于对后世产生了恶劣的影响。《后汉书》的作者范晔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他在《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中,花费大量笔墨从唐虞、夏商、西周到春秋战国,再从秦时到两汉,历数“蛮夷”为“边患”,多次攻城略地“侵暴上国”,其中多处夹杂“其俗男女同川而浴”“生首子辄解而食之”等贬损侮辱之词。《传》末还不忘再来一番总结:“赞曰:百蛮蠢居,仞彼方儌。镂体卉衣,凭深阻峭。亦有别夷,屯彼蜀表。参差聚落,纡于岐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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