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幼儿期有过保姆。那时家父尚在,家境还不至于太坏。父母皆是古镇酱园店员工,父亲做醋,没日没夜。母亲是营业员,亦不能按时下班。估计就因这,我便被寄养在古镇东门外一舒姓的、街坊称之为“七婆婆”的家里。于是,七婆婆便成了我孩童期的保姆。七婆婆约莫五十岁,灰白短发,慈眉善目,蓝布旧衫整洁肥大,搭在膝盖下。她时常背着衣物到东门河坝去洗,走路快极且有生气。而我怎么就挣脱了婆婆的大手,一会儿便撵之不上。我一哭,她立马觉出,快步倒回,拉紧我。为照顾我,她牵我下石梯,过白沙滩,才到嘉陵江边。七婆婆叫我在她视线范围的岸边玩沙泥。那时的我也着实乖巧,婆婆的话自然记牢。蹦蹦跳跳,小手捧着河水往白沙上浇,浇透了,便趴在沙地,认认真真垒“城堡”。没垒多高,便轰然瘫倒;再垒再倒。不觉夕阳下山,婆婆衣服洗完,拉我至河边,把我的脏衣裤脱完,拿皂角将我浑身抹满,用她的大手搓去我身上的泥沙和热汗,舀河水把我冲个遍,猛然间,凉得我直叫唤。婆婆是个好心人。她家并不富裕,除却照看我的几元钱及帮邻人的缝补浆洗费,似乎再无其他生活来源。家里本就有个十四五岁既无权读书又没有工作的、我叫满满(叔叔)七婆婆的幺儿,可婆婆又收养了个无爹娘、说是沾点亲的十一二岁叫舒二柑的小姑娘。为此,我的满满很不满,对舒姓女子颇有意见。满满对我却极好,给我的全是笑脸,煽动我驱赶舒二柑。满满还与婆婆吵,其言道:添人进口,越发稀饭都吃不够;舒二柑户籍农村,城里无其粮食供应。满满说的也是实情。婆婆红着老花眼:“就算是外人吧,人家爹娘都走啦,忍心她流落街头吗?好可怜啰!”满满一时不转弯,难听婆婆言,对二柑死活看不惯,使小姑娘颇难堪。婆婆受不了,抄起响竿追打满满满院跑。追不着,气喘吁吁半靠在灶屋茅草堆里,不知是烟熏还是难过,半百的婆婆老泪婆娑。不久,攀枝花开发缺人,满满欢喜报了名,去了攀西不毛地,此事才算平息。满满去了攀西,我亦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龄,父母把我送到古镇唯一的北街幼儿园。虽说园里有老师有小伴,但我还是更喜欢七婆婆家那无拘无束的生活,虽贫困,却亲近。于是,我便有意无意逃学,逃到七婆婆那。父母知道了,先是教育,后是打骂;但我还是逃。一次,或许是园里的饭菜没吃饱;或许是被园外的大娃欺负了,或许是太想听七婆婆讲“熊家婆”的故事,总之,我又逃学了,照例逃到七婆婆家。但不能直接找婆婆庇护了,否则,父母一到,准瞧着,轻则吓唬几句送回幼儿园,重则狠打一顿还是送回幼儿园,我想在婆婆家呆上一晚的企图则不能实现。我便先在婆婆的小院四周转,待天黑才蹩进婆婆那三家共住的四合院,藏在其公用的土堂屋高高垒起的柴草垛间。来找寻我的是我母亲,怒气冲冲,进门就搜大门背后,看有无我的行踪,紧接着问婆婆可曾看见我。婆婆说:“没有。几次来都被你们抓回,还挨打。三儿都不敢来啦。”母亲着急,点亮油灯四处瞧。柴草垛照照,没有;再去后院找。趁此空挡,我忙闪进大门后。我猜想,找过的地方不会再找。很快,老娘就把小院仔细搜查一遍,人迹杳然。婆婆说:“再翻翻柴草,陈三儿最爱在里面躲猫猫。”重找一阵,仍无人影。老娘心紧,边哭边骂:“陈建文,你死到哪去了?别让我找到;找到,老子硬是要打死!”我被吓哭,哭声从门缝挤出:“妈,我饿……”老娘循声拽出即行“家法”。婆婆忙用单薄身体将我翼护,老娘的巴掌雨点般落到婆婆的背上。婆婆劝道:“好了。找到就好了。天已太晚,就歇我这边;明早我送三儿去幼儿园。”老娘气骂过后,无法可想,只能这样。于是,婆婆便给我烧火做饭,给我洗澡换衣,让我睡在她的旁侧,使我感到久违的踏实和温暖。我亦有个应该更亲且唯一的亲舅,就在七婆婆的街对门口,我们却少有走。父母并非不让我们来往,曾经,我与四弟五妹亦去过,待遇总是冷得很,让人拘束不开心。也难怪,那时啥都定量,谁家都缺衣短粮。舅妈是个极会过日子的人,她家六口温饱尚不可能,怎会顾及我等外亲?舅舅虽为木匠,却被错划右派,整日少言寡语。时间一长,亲情彻底淡忘,两家再无来往。怎及到七婆婆小院,虽不一定每次蹭上饭,但一定可见亲热的笑脸。所以,儿时的我,最喜到七婆婆家玩,哪怕只是去看上一眼。而这样的时日没多久,“大批判,大斗争,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风暴来了。我的保娘很不幸。婆婆经济不好,成分却高,据说属“破落地主”,就属于这被“横扫一切”的“牛鬼蛇神”。我明知再去婆婆家已有大不便,但忍不住还要去。只不敢如先前样大摇大摆去,乃趁人不留神溜进。婆婆病了,歪坐于老屋破凳。见我蹩进,老泪纵横,满脸颓唐凄清,无力低声:“怎么又来了?叫你别来呀!快走吧!”我不知如何答,只默默蹲于其脚下。本不宽敞的房屋,因满满远在攀西劳作,二柑姑姑已嫁他人,现就婆婆单身孤影,显出格外的空旷冷清。我的到来,或许让婆婆感到一丝慰藉。苍老白发人摇摇头,叹一声,呆一阵,挣扎到灶屋熬红薯稀饭,切酸萝卜,那稀饭清得能照出我瘦小的人影。1973年仲春,我无可奈何,去至西域谋生。待我再回四川,七婆婆亦离开了古镇:她去了已有女儿的儿子、我的满满家。每次回川,我必去探看。七婆婆已偏瘫,躺在床上,但依旧是先前的慈祥,含着淡淡的笑,听我和早生花发的满满笑谈那些陈年旧事。而她的小孙女乖巧的小冯颖,却扑闪着机灵的大眼睛,充满无尽的天真。觉得我们的龙门阵太荒唐亦太遥远,几近“天方夜谭”。“三哥哥,怎么会这样呢?”冯颖目眶冉冉。“都过去了。而那过去了的,就是值得珍惜、反思的东西。”我低沉舒缓。“吃饭吧。红薯稀饭下酸萝卜。”婆婆轻声低唤。“陈老三,这红薯稀饭,可是你婆婆专门叫为你熬的哟。现在生活好了,吃够了大鱼大肉,再尝尝这个,爽口清淡。”满满笑容满面。我接过小碗,望着婆婆白发苍苍刀刻的容颜,内心颇复杂,似乎那里面蕴含着一本充满颠沛流离的历史书,不忍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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