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雨声
“唉,我们来晚了……”
行车的时候听见同游之人无不遗憾地轻声自语。
是,如挑盛夏的一日前来,恐怕能撞见山花次第开;倘若还能再早些,或能遭遇一场草长莺飞,邂逅华枝春满的暮春三月。但,哪怕是荒园废圃僻静地,也自有野趣吧,况且是这般隐秘安和的草甸。
山路蜿蜒,目之所见极其有限,可以轻易辨明来路,却无法得知即将抵达的景色。山路的一侧是峭壁千丈,透过车窗,视野阔大、辽远,山脊此起彼伏如同潮水,白云深处自有烟火人家。就此以为路遥水远,如此这般走下去便是,再无突如其来的繁华或苍凉。可世上绝不会有一段路途如你所料,没有山回路转前路便无所附丽。转过山路最后一道弯,陡变的景致触目惊心地散落在面前,阳光正好,格外湛蓝的天色漫延在这片绿野之上,盛开出大朵大朵厚实的云层,远处雾气弥漫,似流水一般将要倾泻而来,天光、山色、人事音书,此去经年,在这十月里的一段鼎盛荒凉之中,春花终落,夏叶已老,都显得庄重。而此刻的时间,混同天地似乎停顿下来,凝滞不前,却又格外清晰豁然。
下车,落地,草甸一如想象中绵软,风从八荒四合空空洞洞地吹来,带走裸露的肌肤上仅剩的一丝温度。不远处,有安静的羊群,低头啃食草叶的模样,兀自端然,未曾料到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受了惊,忙不迭迁移到别处,步入草甸边缘的密林深处去了,林间光影明灭,毛羊纯白的背部忽明忽暗地闪现,模糊了现实与幻觉的界限。因此,初秋在被时节轮回肆意篡改的书写下,逐渐具象成草皮之下殷红的蛇莓,匍匐蜿蜒在绿芜的罅隙间,日日夜夜不停生长,繁盛,枯萎,最终与生命做出肃穆的告别。至此,沉入浅浅的睡眠,或深沉的梦幻,醒来,已是来年。
这时铃虫声响,由远及近,一路炽炽烈烈要断不断地席卷而来,从坡底爬到坡顶,然后又一跌一宕地滚落回去。这突兀兀的深山虫鸣,直聒噪得这日影溪山都染上这喧嚣音色,而这喧嚣音色亦是日影溪山,那抖擞激扬,把眼前的一切都打开了,不止是心思千回百转,这天地青山、绿芜秋风、古今人物皆正色起来,而这朗朗乾坤,就如同银汉无声转玉盘,没有死生成败,亦没有过往悲喜,此时就算有万般心事,也只能风清月明。
日光藏匿在云层之后,乍隐乍现,间或投射下一片有限的光亮,羊倌恰巧坐在一片天光里,与人交谈,一言一语地说话,无非是春耕秋收,冬雪夏雨……林林总总,声音轻而细密,在过耳的山风里一直持续。这些言语是漂浮的,在时间深处缓慢流动,我坐在他们背后的阴影里,看岁月撑起月白色的年华,用闲情悠悠穿针引线,绣出春花秋月、往事闲愁,全然是无用的东西,然而耳听铃虫,静对清风,心中只是欢喜。此时山间树林被风吹得如同潮涌,日光又隐了去,雀鸟零落地叫起来。有人唤我们离去,归程将启,一阵风过,有日光悄悄洒在对面的山顶。
归途依旧崎岖,听说下一场大雨,原有的路径就会被淹没,于是必须另辟蹊径,时常变换的路线,于来人似乎不甚便利,上一次路过的风景,也许这一次便难以重逢,令人惋惜,可我对亲眼目睹过的美景轻易淡忘,何以对未曾相识的景致扼腕叹息。新挖的泥泞道路潮湿颠簸,紫色的朝颜在背阴处的昏暗天光里浮动如影,车窗半开,灌进植物断裂处散发出的辛辣清香,山腰间种植的玉米早已干燥,干枯质脆的叶片顶端隐约有阳光跳跃,漫山漫野,似是只剩疾驰的我们,以及静默的玉米,那景象足以让我疏忽生活底处所有阴郁的层面,同时无视命运的流离。
“心之所向,素履以往;生如逆旅,一苇以航。”这样坚清壁野而情理平正的人世,所以一个地方,最终能互相停留,一定是循迹而来的人。美好而珍贵的东西,一定拥有骄矜脆弱的质地,要懂得一处风景的贵重,需要百折千回的心境,才能与之映衬。等到世事洞明,方能觅得桃源好避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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