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妈妈围着围腰，站在外婆身后，细细地为外婆梳理白发。外婆舒适地坐着，两手交叠放在大腿上，微眯着眼睛打盹。一层金色的光晕笼罩在妈妈和外婆身上。几只鸡在妈妈脚旁走来走去，间或歪着头打量一下飘落下来的白发。猪圈里，吃饱喝足的家伙们正在梦境里漫游，那只最肥的猪仔似乎梦见了什么好吃的，不时咂巴着嘴，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院子中间的柚子树上，金黄的柚子散发出阵阵清香。不用抬头，就能清晰地见到被阳光投射到地上的、自己的影子。这是一个好天气。我们谁都不知道，这是外婆开始遗忘的第一天。

舅舅相貌堂堂，大嗓门儿热心肠，村里大事小事他都跑在头里，大人小孩都很喜欢他。可就因为一个穷字，舅舅在相亲路上差点走断腿。眼看舅舅年龄越来越大，外婆着急得不得了，求人给舅舅提亲。在大家都不抱希望的时候，舅妈来了。舅妈没有对土坯房皱眉，也没有对烂家什瘪嘴，多方了解舅舅人品后，答应了这门婚事。舅妈的出现，让外婆乐得合不拢嘴，对这个来之不易的媳妇儿疼爱有加。可是，就在那个温暖的秋日之后，外婆隔三差五就来我们家，一来就絮絮叨叨地说舅妈不给她饭吃，让她饿肚子。一次两次，我们还不信。可是随着外婆频繁的到来，频繁的控诉，爸爸妈妈心里有点不踏实了，专门到外婆家走了一趟。舅妈从爸爸妈妈那里听出了端倪，眼泪水流了下来：“我都没搞明白妈妈这段时间怎么了，一会儿嫌我做的饭不好吃，一会儿说我给她气受，我都不知道怎么办了。”外婆的举动，让大家疑惑不已。还是爸爸无奈地说了句：“看来是老来还小了。我们大家将就一下她，不要生老人家的气。”

外婆虽然是小脚，但是喜欢走亲戚。亲戚们都隔得不远，走路来回也就是个把小时的行程。那些乡里乡亲的也亲热，翻一座山、绕一道弯，老远就会有人招呼，问候一声：“姥姥，走亲戚哇？”每当这时，外婆总爱乐呵呵地答应一声：“哎，侄子家添了人口，我要去看看我侄孙女去！”可是，就从那日之后，外婆的小脚行走的方向就一直固定在往我们家的路线上。她忘记了还有其他亲戚等着她的光临。我们给她谈起哪家亲戚该祝寿了，哪家亲戚该走走了，她总是一脸茫然，问我们：“你们说的是哪个？”那时，我们说外婆是老糊涂了。

我的童年定位于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候还没实行计划生育，村子里孩子挺多，都是结伙成群玩耍。每次见到调皮捣蛋的孩子们，外婆总是笑眯眯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花生或者南瓜子儿分给大家，再叮嘱一句：“好好玩哈，不要打架，不要去糟蹋庄稼。”因为外婆的和蔼，孩子们经过院墙边的时候，总喜欢探头张望一番，再细声细气地喊几声：“李奶奶，李奶奶！”就从那个日子起，外婆慢慢变得自私了，眼里只认得我这个外甥女，不再给那些喊她李奶奶的孩子们准备零嘴了，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拿去藏在她的卧室里，等我去的时候，让我躲在她的身后，一个人吃独食。我记得，这些好吃的东西里，甜甜的甘蔗都干了，花生米儿也受潮有股怪味儿。但是，为了让外婆高兴，我每次都躲在门背后，把这些东西吃下肚去。

外婆越来越不可理喻了，半夜三更翻身起床做饭，说是天亮了；衣服穿上又脱下，说是脏了没洗干净；刚吃过饭又说饿了。而且，她的眼神逐渐浑浊起来，脾气越来越古怪，除了对我有一个笑脸，其他人简直就成了她的仇人。而且，更让人无法接受的是，她居然不认识以前那些亲戚了！大家都说，外婆疯了。

自小我都浸润在外婆的慈爱当中，在我心中，外婆的分量是很重的。当大人们当着眼神涣散的外婆议论说她疯了时，我心里那份难过无以言表。我们都不知道，外婆为什么会这样。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外婆的种种变化，其实是一种病在作怪。这种病，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字——阿尔茨海默症，俗话就是老年痴呆。在网络上查阅才知道，这种病是因为年纪大了，脑开始萎缩，主要特点就是遗忘，遗忘经历的事情，遗忘遇到的人，遗忘亲情……这种遗忘，不经意地侵入病患者的大脑，让老人慢慢“返老还童”：脾气变大，只顾自我；丢三落四，晨昏颠倒；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当宝贝，不让别人动……曾经的干练和豁达，被这个名为阿尔茨海默症的东西一丝一丝地抽去，徒留下一个似乎无情可言的外壳，让家人无法触摸。

资料末尾一段话让我久久无语：关心老人的晚年生活，关注老人心理，多给予呵护，多给予爱护，再通过一定的药物干预，可以有效预防这种病的发展。看完这段话，我的心真的痛了：外婆，当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帮到你！

当你嘀咕着说自己记性怎么变差了的时候，我们忽视了你眼神中的迟疑和惶惑；当你走在路上茫然不知该去何方的时候，我们不满地嘟哝着你是老糊涂了，却忘记了伸手牵你一下。

在我出生之前，爷爷奶奶、外公已经相继去世。当我来到人世间，接触的第一个老人就是外婆。她身上的气息，她慈祥的笑脸，她乐呵呵的样子，在我心中留下深刻印记。当大人们用一种无可奈何的口气，在逐渐进入自我世界的外婆面前谈论她的种种怪异表现时，我是愤怒的，我总觉得外婆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想外婆肯定非常希望有谁能告诉她，她是谁，她有几个儿女，她家住在什么地方。但是，我却找不到为外婆辩解的理由。因为，当年，我们都不懂。

外婆去世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了答案。当老人被阿尔茨海默症缠上，言行举止慢慢地由成年人退行到孩童时期时，亲人们往往会因为不堪烦累而表现出不耐烦，甚至会认为老人成了负担。这些往往导致老人病情加重而言行更加无序。这就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最终，老人只会在对过往的片段记忆中熄灭生命的火花。

时隔多年，我终于找到了当年舅母委屈掉泪的背后黑手，也找到了让不少老人经历亲情背叛的缘由。无论是谁，都要老去，无论是谁，都不会提前预知自己会不会被阿尔茨海默症缠上。对付这个病症，现在还没有绝对的良药。但是，我始终记着一句话：多给老人关爱，多为老人付出，这样，会有效预防和延缓脑退行性病变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