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浩源

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乘汽车从西安到洛阳。出了潼关，听见身后一位年轻妈妈对孩子说：“看，黄河！”我也将头调向窗外。果然，一条大河从天涯的尽头流来，奔到身旁，拐一个大弯，又向东流去。

“黄河大拐弯！”小男孩呼叫起来。

那天，天空布满乌云，水天相接，宽阔的河面上飘着浮冰。脑海里不由飘出两句唐诗：“青海长云暗雪山”，“黄河之水天上来”。似乎云天相接的地方就是青海，水与冰就是从那儿流来的，阴沉的气势和雄浑的底蕴令人震憾。

汽车很快驶过，黄河独特的地理形胜让我萌生出一个愿望：回来时，应在这儿下车，渡过河去，站在那拐弯处眺望山河、凭吊历史……然而，回程却未能遂愿。

去年夏天，我来到山西运城，驾着亲友的车奔向黄河大拐弯。

快到黄河边时，我迷了路，驰进了一个小村庄，在窄窄的村巷中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玉米地头。地边，有一棵大槐树，树下坐着位老人，在放羊。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似在吟唱那首民谣：“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桐大槐树。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

我下车，打听去黄河大拐弯怎么走。“大拐弯？你说的是风陵渡吧。”老人半眯起眼说。“风陵渡？那儿咋叫‘风陵渡’？”

别看老人放羊，说起来还有板有眼：“古时候，你知道有个黄帝吗？他有个宰相，叫风后。在黄帝跟蚩尤打仗的时候，他被蚩尤杀了，就埋在那儿。以后，那地儿就叫‘风陵渡’。”

在大槐树下听一位放羊老人讲传说，不经意间就被带入了上古悠远的历史中。

按老人的指点，我驾车穿出村庄，转过山丘，驰下一段坡地，啊，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终于呈现在眼前！驰上河堤，在一个叫“凤凰嘴”的地方，我的双脚终于踏上了黄河大堤。

站在堤边，纵目远望，发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的黄河，流经内蒙古河套平原后，进入晋陕两省边界的峡谷，由北向南直泻而下。到此地，受华山山脉阻挡，突然来了一个呈直角的大拐弯，滚滚东去。

我端起相机拍摄，可惜镜头太小，盛不下这宏伟的气势和壮观的场景。

伫立风陵渡。这儿是秦、晋、豫三省的交界点，“鸡鸣一声听三省”，作为黄河上最大的渡头，不知多少帝王将相、文人墨客和平民百姓经过这儿，或入秦、入晋、入豫，正是“挽输今正急，忙煞渡头部”。唐代在此设关，明清时改设巡检司和船政司。如今，河面一片空旷，不见渡船，不见老艄公和摇桨的孙女，唯有几只白鸥自在地飞翔。原来，下游不远处的黄河铁路和公路两座大桥，已将渡头送进了历史。

对岸便是在史书里和大地上矗立了千载的潼关，对我这个“三国”迷而言，一眼便瞧见马超正带领西凉兵和曹操的军队在关前激战。

“穿红袍的是曹操！”西凉兵的喊杀声传来，我瞧见曹操在马背上脱下红袍。“长髯者是曹操！”喊声再起，曹操忙拔刀割去胡须。“短髯者是曹操！”西凉兵又叫。曹操听了，吓得扯旗角包颈而逃……少儿时听说书人讲这一段时真着迷，想不到这一幕就在眼前上演。

“黄河，中华民族的摇篮，有多少英雄的故事，在你的身边扮演！”耳畔响起了《黄河大合唱》雄浑的歌声。1938年8月，日军沿我今日的路线从运城杀向风陵渡，我西北军守军以血肉之躯对抗飞机、坦克和大炮，整连整营的牺牲……日军终于攻到此处，虎视眈眈地望着潼关。但是，再没能打过河去。

……

临近午时，我沿河堤步行，见河边泊着一条铁船，河堤上横挂出一首金人赵子贞的《题风陵渡》诗：“一水分南北，中原气自全。云山连晋壤，烟树入秦川。”

一位微胖的中年汉子迎上堤来，请我上船。原来，船已改成酒家。登上船舱二楼，我婉拒了黄河大鲤鱼，吃了一碗山西大碗面。餐后，店家抽一根“延安牌”香烟，跟我聊上了。

“黄河里能拣到奇石吗？”我问。这儿不见河滩，唯有泥浆水。

奇石他说去年秋天水退时，在沙滩上拣到几个。说罢转身下楼，拿来一个碗大的石头。这石头算不上奇石，但色泽浑黄，嗅得到黄河水的气息，听得见黄河水的咆哮。“送你啦！”他大方地说。

接下来，这个黄河石引出一件我做梦都想不到的事物。店家低声说：“六七年前，我在河滩上挖沙，挖到过一颗龙牙……”

“挖到什么？”我一听，顿竖双耳。

“龙牙，龙的牙齿！”

天下岂有龙牙？我希望一饱眼福。店家掏出手机，让他的儿子从村里带来。

等待的这一刻颇觉漫长。环视这片土地，这儿曾是以龙为图腾的黄帝部落的活动地，莫非真有龙？曾在此处等候渡船的河东人有西汉的周勃、三国的关羽、唐代的王勃、柳宗元以及北宋的司马光等，他们见过、听过、写过“龙”吗？或许，在这大拐弯处，在这中华民族的发祥地，我将见证“龙”的存在！

终于，店家的儿子出现在堤坝上，来到我身旁。他从袋子里取出一样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啊，“龙牙”——一块比拳头大的化石，像五只鸭蹼重叠在一起，每一只“蹼”上有六七个“趾”。

“莫非是恐龙牙？”我问。“怎么会是恐龙牙呢？就是龙牙。”店家一口咬定。

黄河有恐龙吗？恐龙牙是这样的吗？撰写巨著《资治通鉴》的司马光没有记载。或许，他经风陵渡过河时有官船伺候，没能深入民间，遇上今日打渔人的祖先。

我痴迷其中。店家问我愿否购买，经一番讨价，我将“龙牙”买下。我知道，买下的还有一段鲜活的生活。若真是龙牙，还可献给国家。

离开风陵渡时，晚霞满天。我驾着车，不时瞅一眼放在驾驶台上的“龙牙”。精神和物质的丰收，让轿车似生出双翼，在丰饶的晋南大地上轻快地飞翔……

（后记：后来，笔者参观河南省博物馆，得知这颗“龙牙”是古黄河象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