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果卿
父亲去世时,我才两岁半,母亲如何的悲痛我并不理解,留下无法弥补的情感空白。随着岁月流逝,她心灵的创痛是否在孤独而漫长的时光中被削减?我也不很明白。
我读书在外工作在外,她感到孤独,但很坚强。家境不好,她没埋怨;祖父对她的苛求,她没反抗;人世沧桑,在她年轻的脸上过早刻上皱纹,她默默地自慰,并不显出格外愁苦。支撑她坚强地独自活下去的理由是我这个她唯一的儿子,我是她心中永恒的春阳,单调生活的憧憬。她守护着我,用她的善良培植我的善良,用她的坚韧与耐心,化作我战胜人生坎坷的力量。她的美德是一本我永远读不完的真善美教科书。
我总算没使母亲失望,她老了,老有所养。但是她永远闲不惯,做针线纳鞋底、做手工棉布鞋是她特长。还要照顾孙儿,洗衣服煮饭弄菜,乐此不疲,感到有奔头,快乐在她脸上流淌。她一辈子勤劳,已经养成劳动好习惯,让她闲着,她反而极不舒畅。她常回忆往事,记忆力惊人,七八十年过去,她还记得当姑娘在犍为水心寨时的事儿,件件未忘。讲她的父亲也死得早,她与母亲上山种地,两娘母鞋尖脚小,抬粪担水,何等艰难!讲出嫁后当媳妇的日子,整日埋头做活路,连街都少上。手艺人停手停口,不敢稍有懈怠。讲我小时候调皮,讲到趣处还如孩童般大笑起来。她生性和善,家在牛华镇时,家里妯娌们常有口角,她从不参与;家在五通桥时,单位人多,同居一个大院内,常有谈论“东家长西家短”的机会,她从不乱说一句话;家迁至乐山,谁都愿意与她摆家常、谈心事,她从不搬弄是非。在家里也一样,有时我与妻子吵嘴,她总是站在妻的立场,劝我要善于待人,不要老自以为是。母亲为我们家庭创造了宽松和谐气氛,她是榜样。
然而,不幸事仍降临在她头上。她满83岁那年,上街买东西,虽小心走在街边,却被一健妇撞翻。她本能地拉着那妇女的手,希望送她去医院看看。那妇女哭丧着脸说,身上没钱,她是从农村出来打工的。我母亲出身寒微,具有很强的同情心。她一松手那妇女赶快逃掉。有人报信,我们赶快找到她并送她到医院,经照片是严重的胯骨折裂。医生说这很麻烦,因为她人老,新陈代谢极缓慢,恢复极慢,叫我们要有心理准备。我心难以平静,母亲守寡数十年,吃尽苦头,好容易熬到老年,灾难怎么偏偏要降临到她头上?母亲一辈子都为我们,这次是该我敬孝报答她的时候。母亲在床上作牵引半年,我和家人为她接屎接尿,毫无怨言。而她也积极配合,脚被牵引,吊上九斤重铁码,常人难以忍受,她已高龄,却咬紧牙关从不叫痛。我不相信命运,但不由不信,她本受尽人世间苦难,老来又回归苦难,八十好几的老人,能经受如此残酷的折磨吗?我求教于骨科名医,请他到家中为母亲治疗。谁知那医生看后,拉我到门外低声说,还是弄些她喜欢的东西给她吃吧,今年她是活不过了。医生的话如晴天霹雳,使我万分心痛!不过我仍怀希望,希望奇迹出现。不知是冥冥之中有神护佑,还是母亲命大,床上睡一年,连感冒都没得过。经治疗调养,居然能够坐起。又过数月能下床让人扶着走。再过半年,她能拄着拐杖走。不久,她在我的搀扶下,可以去附近小花园坐耍。但厄运再次降临,我们不在家时,她再跌倒一次,断绝了下楼上街的希望。十一二年了,她只能在家依托拐杖极慢地移行,没出家门半步。她只能站立窗前如同站立云端望尘世,可望而不可及。只能听楼下来往行人言谈和笑声。我多次想要把她背下楼去,扶她到街市看看,她不肯。她说你已是七十的人了,万一一起摔伤咋办?母亲就是母亲,我岁数再大也是她的儿子。在她眼里我还年轻,我的健康与否,她依然挂在心上。然而,这么枯燥的日子她如何过?我们事多常在外面,孙儿成家后也很少回家。除吃饭大家在,其他时间母亲基本是一人度过。她眼力不好,看不清电视,可是自寻乐趣,拿着佛珠念佛,并祈求:“菩萨保佑我脚好,我都十多年没下过楼了,可怜可怜我。”为了暂时忘却苦痛,颂起当孩子时念过的《女儿经》。几十年过去,她还记得一些,于是背起来:“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房门,烧茶汤,奉双亲……”她乐了,仿佛又回到儿时那遥远的过去。
3年前,我做客电视台聊清明节,母亲却在这晚安静地走了,享年95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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