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念文
上篇
唐代帝国的盛世景象,“诗圣”杜甫曾经作过形象的描述: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那么,作为剑南道的水路要冲,唐帝国治下的嘉州,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且看诗人们传世的吟唱——
唐高宗咸享二年(公元671年),中原一位年仅21岁的青年才俊沿岷江而下游历嘉州,为旅途的盛景所陶醉,即兴挥毫,写下了两首绝妙好词,这便是乐山人耳熟能详的《泥溪》和《麻坪晚行》,这也是最早歌咏嘉州山水的传世名篇。那位年少成名的青年才俊,曾经有过“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等千古绝唱,位居“初唐四杰”之首,他便是英年早逝的诗人王勃。
王勃笔下的嘉州胜景,如《泥溪》所咏:
江涛出岸险,峰磴入云危。
溜急船文乱,岩斜骑影移。
水烟笼翠渚,山照落丹崖。
风生苹浦叶,露泫竹潭枝。
俯瞰大江,汹涌的波涛撞击着堤岸,何其惊险;举目苍穹,峭壁的石阶没入云端,高不可攀。辽阔的江面水流湍急,航船的水紊瞬间迷离;山上的岩石横斜陡竖,胯下的座骑如影飘移。迷茫的水雾笼罩着小岛,斑驳的斜阳洒落在崖壁。微风从浮萍的叶上生起,露珠从潭边的枝头垂滴。
活脱脱一幅水墨丹青!
再看看陈子昂游峨眉山后的《感遇诗》:
浩然坐何慕?吾蜀有峨眉。
念彼楚狂子,悠悠白云期。
……
金鼎合神丹,世人将见欺。
飞飞骑羊子,胡乃在峨眉?
……
与王勃不同,陈子昂思慕的不是自然山水,而是两位世外高人。一位是传说中的仙人葛由,好刻木作羊。一日,葛由乘木羊巡蜀,入绥山飞升成仙。一位是“凤歌笑孔丘”的楚狂陆通(字接舆)。春秋时期,陆通不愿为楚王所用,佯装癫狂,辗转入蜀,隐居于峨眉山中。
陈子昂诗似无一字着山水,可细细一想,这高人潜隐之地,神仙得道之处,其山川草木,花鸟虫鱼,晓月晨星,朝云暮雨,能不美吗?
峨眉山之雄险奇秀,在李白笔下被写到了极致。当时的李白正意气风发,期待着有朝一日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干一番经世济国的大功业,可当他走进峨眉山、置身于人间仙境时,竟至于淡化了功利心,甚至于有了出世的念头,希望遇上仙人葛由,随他一道骑羊飞升,得道成仙。
让我们随“诗仙”脚步登顶峨眉——
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
周流试登览,绝怪安可悉?
青冥倚天开,彩错疑画出。
泠然紫霞赏,果得锦囊术。
云间吟琼箫,石上弄宝瑟。
平生在微尚,欢笑自此毕。
烟容如在颜,尘累忽相失。
倘逢骑羊子,携手凌白日。
蜀国重峦叠嶂,多有仙山;峨眉遥不可敌,天下无双。登顶览胜,遍赏奇景,岩壑幽深,群峰险怪,晴雨不定,气象万千,其深邃之迹,岂可尽览?
奇伟的青山如锋利的宝剑直指苍穹,七彩霞光像色彩斑驳的水墨画卷;沉浸于丹霞翠霭之间,心与天和,顿生清境,似已参透天地之奥秘,悟得仙家之囊术。
置身于此,欢愉尽尝。弄琼箫于云霄,响彻群峰;弹宝瑟于石上,声动林泉。怡情于物外,偿平生之夙愿;绝情远利,快慰平生。
峰峦之上,云烟万态;霞光折射之下,人影呈现于云影光环之间,不禁有羽化登仙之感,尘世百虑荡然无存。若是遇上骑羊之葛由,必当与之携手仙去,驾日翔宇,遨游天穹。
李白在峨眉山中驻足流连半年之久,结识了采药炼丹的杨炼师、能诗善讴的李处士、通律晓琴的广浚和尚,吟风弄月,品茗论禅,对峨眉山水倾慕之至。当他“仗剑去国,辞亲远游”之际,一首《峨眉山月歌》横空出世:“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洲。”字里行间,饱含对山川江月的惜别之情。山月半轮,与人万里相随,虽触月可及,却“思君不见”。情真意切,感触深挚。以至于若干年后,这位年届晚景的行吟诗人在江夏饯别蜀僧之时,还念念不忘峨眉山月:“我在巴东三峡时,西望明月忆峨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唐永泰元年(公元765年),“诗圣”杜甫离开成都,沿岷江而下,“漾舟千山”,“日入泊渚”,途经嘉州,远赴荆楚,夜宿清溪驿,诗情骤来袭——“漾舟千山内,日入泊枉渚。我生本飘飘,今复在何许?石根青枫林,猿鸟聚俦侣。月明游子静,畏虎不得语。”
不久,杜甫重游嘉州,作《狂歌行赠四兄》,记嘉州近事。诗酒唱酬,见其豪放。男女礼拜,喜其殷勤。脱巾蒙垢,摹其狂态。
今年思我来嘉州,嘉州酒重花绕楼。
楼头吃酒楼下卧,长歌短咏还相酬。
四时八节还拘礼,女拜弟妻男拜弟。
公式
得益于几位泰斗级诗人的倾情酬唱,嘉州美景渐为人识,并引得众多观光揽胜者,摩肩接踵,纷至沓来。
下篇
盛唐之后,诗人们把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凌云寺、乌尤山及大弥勒石像。
凌云寺,位于岷江东岸凌云山上,始建于唐初,因寺前凿有闻名天下之弥勒大佛,也称大佛寺。
唐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过半百的“边塞诗人”岑参出任嘉州刺史。这位在盛唐诗坛已久负盛名的大诗人,曾两度出塞,体味过鞍马风尘的征战生活,吟咏过冰天雪地的塞外风光,可当他登临凌云寺后,还是禁不住为三江汇流、水木清华的巨丽景致所折服——
寺出飞鸟外,青峰戴朱楼。
搏壁跻半空,喜得登上头。
这时的岑参已年届晚景,虽历经坎坷,仍诗风雄健。在他的笔下,凌云寺高出飞鸟,跃上青峰,如顶天立地之巨人。有幸攀缘,自然“喜得”。
始知宇宙阔,下看三江流。
天晴见峨眉,如向波上浮。
迥旷烟景豁,阴森棕楠稠。
愿割区中缘,永从尘外游。
登临远眺,才发现宇宙原来是如此辽阔。三江在前,峨眉在望,山川美景眼底尽收。时值天晴气朗,峨眉山连绵起伏,如浮游于波涛之上;缭绕的云雾似袅袅青烟,把山景装点得空旷飘渺;棕树和楠树漫山遍野,蓊郁阴森呈肃穆景象。触景生情,好想逃离世俗,追随仙人,云游尘外。
回风吹虎穴,片雨当龙湫。
僧房云蒙蒙,夏月寒飕飕。
回合俯近郭,寥落见远舟。
胜概无端倪,天宫可淹留。
一官讵足道,欲去令人愁。
回首寺前,山风回旋在虎穴,细雨飘洒在龙湫;僧舍如云,迷蒙纷杂,月光似水,寒气袭人;嘉州古城,坐落山下,片片风帆,撒布江面。宝刹如天宫,美不可言。若能在此长留久住,该有多好!可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想摆脱羁绊,谈何容易!
嘉州山水可谓秀甲天下。当年,陈子昂游历峨眉,思慕神仙隐士,“念彼楚狂子,悠悠白云期”;李白流连仙山,希望能遇上骑羊之葛由,同他一道翔宇驾日,遨游天穹。而今,一生追求建功立业的刺史岑参,置身于凌云之巅,竟也萌生了辞官归林的念头,足见此间山水乃何等之魅力。
乌尤山,唐宋时称作青衣山,与凌云山并肩屹立于岷江之滨。茂林修竹,四面环水,屹然迥绝,崖壁苍峭,周广七里,长波四匝。宛如碧玉一堆,浮于江水,砥柱中流。
民国以前,人们一直以岷江为长江的正源,称都江堰为“江源”,都江堰至乐山、至宜宾的岷江干流均称作“大江”。乌尤山位于“大江”中段,卓立于三江汇流处,自然特别的引人注目。刺史岑参于公干之余,驾船登顶,观景揽胜,拜会高僧,以至于留连难返,几欲“抽簪归法王”,剃发出家,遁入空门。不仅如此,他还想到了“方外之交”杨郎中,非常遗憾这位挚友远在长安,不能分享这份清福。于是作诗刻于石壁,以资纪念——
青衣谁开凿?独在水中央。
浮舟一跻攀,侧径缘穹苍。
绝顶诣老僧,豁然登上方。
诸岭一何小,三江奔茫茫。
兰若向西开,峨眉正相当。
猿鸟乐钟磬,松萝泛天香。
江云入袈裟,山月吐绳床。
早知清净理,久乃机心忘。
……
“诸岭一何小,三江奔茫茫”。三江汇合处,既有江天般阔,又有雷霆般震,再配以两岸秀丽之山,佛刹钟磬,僧禅猿鸟,如此胜境,天下难寻。身临其境,难怪会“早知清净理,久乃机心忘”。
嘉州凌云寺大弥勒石像(乐山大佛)的开凿,肇始于唐玄宗开元元年(公元713),竣工于唐德宗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历经漫漫九十个春秋。其落成开光之盛况,司空曙留下了生动的描绘——
春山古寺绕沧波,石磴盘空鸟道过。
百丈金身开翠壁,万龛灯焰隔烟萝。
云生客到侵衣湿,花落僧禅覆地多。
不与方袍同结社,下归尘世竟如何?
这是史上第一次描绘乐山大佛的诗篇。作者司空曙,“大历十才子”之一,时任检校水部郎中,供职于剑南西川节度史韦皋幕府。诗一开篇,便将凌云寺江水围绕、气象开阔、地势雄峻的特点呈现出来。因为环境独特,上下的通道只能从峭壁间开凿,盘旋曲折,险峻峭拔。人走石径,如飞鸟驾云,御风而行。上有无尽青天,下腾不羁怒水,万丈悬崖临身,千里狂风扑面;拾阶而上,策杖以下,心惊魄动,神颠魂摇。惟大佛金身稳坐,庄严伟岸,净心无尘,背依一山翠壁,面临万龛灯焰。香火缭绕,气象氤氲。飘浮的云雾,沾衣欲湿;微风过处,满地落花。僧舍清幽,禅房寂静,远离了尘世的繁华与喧嚣。
然而,置身于此,诗人却不曾流连忘返,皈依佛法。他热爱俗世,尘缘未了,不愿同僧侣们一道去诵经参禅,决意要“下归尘世”。在诗人看来,常住青山,固然有助于自心澄净;但绝尘弃世,终非圆觉。佛法是不离尘世的,修行也终须红尘的磨砺。
自唐至今,诗人们在乐山留下的佳作名篇,为乐山林泉增色,为嘉州山水扬名,功不可没。然而,“江山壮丽诗难敌”。诗人们纵有五车好词,八斗诗才,怎能写出这江山之壮丽,如何匹敌这壮丽之江山?
(作于乐山大佛开凿1300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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