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中华

心惊肉跳

“大爸，爷爷对我说他可能快死了！”二月的一天中午，侄女哽咽着打来电话，我猛地从朦胧睡意中惊醒。

父亲怎么啦？春节前父亲过生日时，食量就差得很，我以为那是因为喝酒尽了兴。春节期间，父亲还是吃不大进东西。他说是因为前段时间树全表叔去世连续吃了几天丧席吃得太好了。春节后，我们回老家祭奠寿终的根元大爷。二爸说：“不晓得你爸在担心啥子，他好几回跟我说他很快要‘走’了……”我们问父亲究竟哪儿不舒服，他只说前些天肚子胀气吃不下东西，已经好了。

难道我们忽略了一件大事？现在二弟、三弟都在外地谋事，我不能再当马大哈！

下午，我和妻子火速赶回家。父亲坚持说自己没病，母亲说这段时间父亲一直吃不进东西，后面想说的话被父亲用眼给瞪回去了。我说无论如何都得去医院，父亲说把羊肉汤吃了再走。父亲喜欢喝羊肉汤，见我们又买了羊肉回来炖汤，心里特别高兴。

妻子去炖羊肉汤，我陪父亲聊天。那天，父亲聊了他当兵的经历，聊了家世的艰难。聊到曾经的辛酸时，父亲竟然掉下了眼泪。

我活到四十几岁，从未见过父亲掉泪。一种莫名的惊惧瞬间在我心里弥漫。

羊肉汤上桌，父亲的脸笑开了。他倒了半杯酒，我顺势给他盛了一碗羊肉汤。在我再三催促下，父亲只尝了一小口汤和一小片肉。羊肉汤还是以前父亲喜欢的那种口味，他竟吃不下去！他喝完酒，粒米未进就下了桌。

树全表叔和根元大爷先后都因癌症去世，是不是父亲自己预感到了什么？有个乡亲见我接父亲进城治病，就打电话叮嘱我耐心些，他怀疑父亲也是得了“沾那个字”的病。

我的心掉入了冰窖。

父亲看病头天晚上刚到我家，就要“冷二两”喝。我不安地劝他别喝酒了，他发火说只要还活着就要喝。我的犟脾气终被自己的温性情打败，便给父亲倒了小半杯。他接过酒一饮而尽，随即倒在床上睡着了。

午夜时分，父亲上了一趟厕所后就睡不着了，我起身到小卧室去陪他聊天。“你要把我埋在屋后那座山上……”父亲的话把我吓住了，我连忙安慰他说估计只是肠胃上有炎症。其实当时我心头真有点发虚，继而心惊肉跳。

父亲当晚的言行，令我顿生“无父何持”之类的恐慌感。我恍恍惚惚地陪着父亲，直到听见清晨的人声鸟鸣。

第二天到医院检查，结果显示父亲身体并无大碍。母亲打电话直问为什么吃不进东西，我说得等胃镜检查后才弄得清楚。

我又忐忑不安地煎熬了一夜。

胃镜检查结果出来了，原来父亲吃不进东西是慢性浅表性胃炎、反流性食管炎等炎症所致。医生说，开些药回去坚持吃一段时间就可以了。我赶紧给母亲打电话让她放心。

医生严肃地说：“大爷这病是喝酒造成的，以后还是别喝了。”父亲当即由笑转怒：“不要我喝酒，干脆要我的命！”

两个星期的药吃完了，父亲高兴地打来电话说他的病全好了，能吃能喝能挖土，不用再吃药。我说还要继续吃，他很不高兴：“再弄药回来，老子给你丢到粪凼里去！”经反复劝说，父亲又坚持吃了一个星期的药。

趁热打铁

三个月后，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又吃不进东西了。我赶回老家时，父亲正醉醺醺地仰躺在沙发上，母亲焦虑地说父亲又有四五天没吃饭。

我问母亲到底咋回事。她告诉我：“还不是酒的事！”父亲马上说没事，叫我放心回去上班。

酒！又是酒！以前父亲经常喝了酒就不吃饭。我们父子间关于限酒、戒酒的争端已经持续了两三年，都以我失败告终。父亲历来讲究喝酒就要喝高兴，常念叨“要想身体好全靠酒保到”，这次从医院回家后一定没少喝。

我觉得我必须直面这个硬骨头老问题了。

“爸，不要再喝酒了。你看，前段时间吃的药都白费功夫了。”我说。

“我都七十几岁了，喝了几十年酒，让我马上戒脱不得行。”父亲说。

“你还像以前那样随时想喝就喝，是要出大事的！”我有些急了。

“老子当过兵的人有啥子好怕的？把脑壳砍下来，老子也要喝！”父亲又犟起来。

“你的病又翻转回去了，要去住院！”我换了个话题。

“没毛病去住啥子院？”父亲很执拗。

“你咋知错不改呢？”

“我没错！”

“你是一个革命军队培养的优秀老兵，不听医生的话，继续喝酒就是错！明明有病不去医更是错！”我加快了语速。

“你！”一听到“革命军队”和“优秀老兵”，父亲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就这点儿错嘛！”

“有错就得改！为了健康，要拿出革命军人攻打敌人山头的气势来戒酒、治病！”我趁热打铁。

父亲沉默了。

半晌，他才缓缓地说：“一下子把酒断了，我做不到啊。”

“那马上去医院！”我说。

“去你妈的鬼医院！不去！”父亲发怒了。

我又急又气：“你都吃不进东西了，又不进医院，到底是想活还是不想活？”

这样慌不择言太不敬了，话一出口我就十分懊悔。

父亲却笑了起来：“老子咋不想活？”

“今天必须去医院！”我的语气毫无商量余地。

“我不去又咋样？”

“那就强制去，我可以找邻居帮忙！你别太犟了，别弄得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我无可奈何地说。

父亲愣了好大一会儿才说：“走，去医院。我看到医院你能把我咋样。”

一进医院，父亲就跟医生抬杠。他跟医生摆资格比年龄，医生拿出身份证证实自己年长几岁；他跟医生比军龄，医生不但当过兵而且军龄更长些。

父亲在老医生面前彻底无语。

老医生说：“老兄弟，要听招呼，喝不得了，再喝脑瓜子要喝出问题来。”

父亲目光躲闪地点了点头。

喜极而泣

父亲住进病房时，邻床患者老丁的状况着实让他吃惊不小。老丁五十多岁，据其子介绍，其父亲早些年酒量、力气、脾气都特别大，每天都要喝一斤多酒。两年前瘫痪后连话都无法说了，只有眼珠、四肢稍微能动。

“无节制喝酒太害人了！”老丁的儿子忧郁地对我说，“我老爸这下倒是安静了，他可能都不晓得自己已经成这个样子了。”

父亲听了一言不发。

那些天，父亲每天都会招手问候老丁，老丁只能漠然而视。父亲看着老丁的亲人和护士为他打理那一摊杂事时，难过得直摇头。

“老丁太遭罪了，大小便失禁，还拉些在床上……”父亲几次泪汪汪地对我说。

住院期间，父亲滴酒未沾，也没说过与酒相关的话题。

住院十天，父亲康复出院。出院那天，主治医生笑着跟父亲道别：“不能再喝酒了，不然胃病反复复发就麻烦了。”

父亲有些不快地说：“晓得了，我还不想死！”

在回家的车上，父亲有些伤感地说：“老丁那样活起，还不如死了算了！”我叹了口气，“他都没办法死，可能他已经不晓得啥子叫生啥子叫死了……”

“这回我一定拿出革命军人攻打敌人山头的气势把酒戒了！说到做到！要像你说的那样科学地生活。”父亲说出了我期待已久的话，“你也要尽量少喝酒，我们互相监督！”

我“嗯”了一声，喜极而泣，眼泪夺眶而出。

我们父子间这场“旷日持久”的限酒、戒酒争端终于圆满解决。这场“战争”，我赢得艰难而锥心。

从此，父亲真的把酒给戒了，身体也一天天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