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姊妹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资阳日报
-->

□欧阳明

五妈回老家已经3天了,也没上我们家来。听六舅说,过几天,她就要回新疆了。

六舅是五妈的亲弟弟。

五妈是第二次从新疆回来。第一次回来时在六舅家呆了五天,也没上我们家来。母亲不闻不问,装着不知道一样。

六舅家和我们家只隔两块不大的水田,步行几分钟就到了。房子的堂屋,还大门对大门,站在大门口,能相互把人看得清清楚楚。

五妈这次回来的前一天,我也回到了老家。我平时工作忙,回老家的时间少。母亲对此很高兴,脸上始终挂着笑。可从五妈回来的第二天起,她就心神不宁了,老是站在大门口往六舅家里望,一望就老半天,不言不语的,像截木头。

五妈准备回去的前一天。刚吃过早饭,母亲又站在院坝里往六舅家望了。望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对我说,去请你五妈上我们家吃顿午饭吧。

我听了大吃一惊。母亲曾经发誓再也不想见到五妈的。五妈和母亲若不是生死冤家,上次回来,她就会主动上我们家了。就算她不来,母亲也会主动到六舅家去请的。

五妈年轻时喜欢骂架,好像一天不骂人,嘴巴就要烂。五妈骂人,嘴翻得飞快,话从嘴里出来,根本不需要思考,就像水库开闸泄洪一样,谁都不是她的对手。

五妈骂人,为的全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菜地里的菜苗被鸡啄了啊,挂在藤上的丝瓜不见了啊之类的。五妈骂人的话很难听,什么生出娃儿没屁眼,吃了老子的东西全家都要死绝啊之类的。我们家和五妈家墙挨墙,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她的骂是针对我们家的。我们从没偷过五妈家的菜,家家都有鸡,菜苗子究竟是谁家的鸡啄的,也没人看见,凭什么非要说是我们家的鸡啄的呢?母亲先是忍气吞声,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就开始还嘴。这一来,五妈像终于找到了对手,更来劲了,嗓门更大,话也更毒。二人你来我往,整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父亲和五爸两个男人,对两个女人的吵闹,不闻不问,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该干啥干啥,仿佛那是别人家的女人在吵。两个女人骂到声音嘶哑,累了,才闭了嘴,心里窝的气,却像块石头,始终闷在肚里,等到哪天遇到什么事或心情不好了,又暴发出来,你一句我一句又对骂开了。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和五妈闹架,每次都没占过上风。每次骂完,母亲都会冲父亲发火:“你哑巴啊?看着我被你弟媳妇欺负也不嗯句声,欺负我是外人是不是?!再怎么你是她男人的哥,我也算她嫂子吧,她凭啥那么乱骂我?!”父亲听了使劲吸一口叶子烟,吐出一串白雾,慢条斯理地说:“一家人这么吵,外人怎么看?留得口水养牙齿,穷得锅都揭不开了,也不晓得你们哪来的劲?!”母亲觉得父亲是手柺子往外撇,把手中舀满水的木瓜瓢往院坝一甩,吼道:“我就看不惯她欺负人!”

母亲和五妈矛盾的进一步激化,是五妈说我偷了生产队包谷那次。那次没有闹,却把母亲对她的仇恨推到了极点。那时大家都穷,吃了上顿没下顿,都要偷队里的东西。红苕出来偷红苕,花生出来偷花生,包谷出来偷包谷,什么出来偷什么。大人们去偷,被发现了,往往会扣上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罪名,扣工分是必然的,弄不好还会弄去批斗,甚至坐牢。所以一般都指使小孩去偷。万一被发现了,也就是没管教好孩子,大不了当着众人的面,把孩子打一顿,只要打到孩子流鼻血了,就有人过来劝,说算了算了,小孩子不懂事,打一下就可以了,打死了就犯法啦。就为这,我和弟弟没少流过鼻血。每次打我们,都是母亲动手,父亲在一边看着,一言不发。

至今,我都觉得五妈抓住我偷包谷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偷之前,我和以前一样,学电影里的侦察兵,对四周观察了很久,都不见一个人影。但刚掰下一个包谷时,五妈就鬼一样冒了出来,仿佛她事先就埋伏在那里,等着抓我一样。“小杂种,大白天也敢偷,胆子真大!”五妈一把抓住我,扬起头高音喇叭一样呼喊,“有人偷包谷啰!有人偷包谷啰!”这一喊,就来了很多人。母亲也慌慌张张地来了,她见了我就骂:“短命鬼,喊你去抱柴,你跑到这里来干啥?”本来偷包谷是母亲叫我来的,现在却说我不听话,我委屈得直冒眼泪。母亲抓住我扬起手就要打,但她抓我的手却丝毫没有用力,我一个转身就跑了。“还敢跑!看我不打死你!”母亲喊着急忙来追。直到把我追到离人群很远的山上,才抓住我顺手捡了根树枝打起来。“打死你这个不听话的短命鬼!”母亲边打边骂,声音很大,山下的人全都能听见,但落下的树枝却很轻。很快,那些看热闹的就散了。

事后,母亲怀疑,五妈肯定也是在偷包谷,碰到我,怕自己暴露,就顺势把我捉住,不然,哪有那么巧?从此,母亲对五妈恨得咬牙切齿,经常诅咒她,说她总有一天要被雷打火烧!还不准我们和她家的孩子玩,只要见到我们和她家的孩子一起玩,就骂我们。

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小孃和幺姑爷从新疆回四川来了。

父亲那一辈一共有七个兄弟姊妹。大爸结婚后随女方在外地安了家。大孃嫁到了邻县。三爸在我没出世前就死了,说是得水肿病,饿死的。小孃嫁给了远在新疆的幺姑爷。幺姑爷当兵在新疆,转业后留在了当地。

留在老家的,只剩下我们和五爸、幺爸三家人,大家都住在一起,房子是祖上留下来的,并不宽。

幺姑爷回来,是劝大家迁到新疆去。“那里地多人少,种庄稼全是机械化,有的是粮食吃。”幺姑爷说。大家听了都很高兴,恨不得立即就动身。但最后,去新疆的只有五爸和幺爸两家人。父亲是想去的,但母亲死活不同意,她说:“要去,你一个人去,这辈子我就不想看到那个泼妇那张嘴脸!”

五妈走后,院子里总算清净了下来。父亲和母亲辛苦劳作,省吃俭用依然日子难过。母亲经常叹气。父亲就责怪母亲:“叹啥哩,当年叫你去新疆你自己不去。”母亲不服地说:“我就是饿死也不想和她在一起!”1984年,土地承包到户,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一家人终于不再为吃饭发愁了。几年后,我和弟弟也相继考上大学。母亲不再叹气,父亲也终于不再责怪母亲,还说,外面千好万好,都不如老家好!

一晃就是几十年。这几十年里,五妈一家人,没一个人回过四川,直到最近这些年五妈才回来过两次。

幺姑爷和小孃回来过几次。五妈家的消息,都是听他们说的。小孃说,五爸刚把娃娃们养大就死了,得病期间,除了五妈,几个儿子都不去看他。五妈还是好强,心直口快,吃得喝得,身体还很好。

父亲听了苦笑着说,人各有命啊。

母亲一言不发,只是偶尔一声长叹。

五妈第二次从新疆回来返程之前的那一天,母亲弄了很多菜,叫六舅过来喝了几杯酒。饭桌上,六舅也许是喝了酒,话特别多,说了很多五妈家的事。母亲一直尖着耳朵听,有时还忘了动筷子。

我知道母亲已不再恨五妈了,就开玩笑问她:“你主动请她?”

“她不主动我都不主动吗?我是她姐,都70多岁的人了,还见得到几回,快去吧,说话注意点啊。”母亲说。

五妈听我说是母亲请她,高兴得合不拢嘴,不停地说:“要得!要得!要得!”

晚秋的天气不冷不热,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母亲和五妈坐在院坝里,阳光下,她们花白的头发泛着零零碎碎的光芒。二人不停地说话,不时还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接近正午的时候,五妈起身说六舅煮起她的饭,要走。母亲不依,拉住她的手,说:“走啥哩,在六舅家吃和在我家吃不是一样的?怕我在饭里下毒吗?”五妈说:“没那意思,怕他们剩起饭不好。”母亲说:“现在剩点饭算啥,今天你不留下来,我这辈子都不安逸你!”至始至终,五妈都没动过步子,看不出有走的意思。见母亲不松手,五妈就顺水推舟说:“你放手嘛,我不走,我不走。”母亲立刻露出了笑容。

母亲弄了满满一桌子菜,鸡鸭鱼全有,还有一锅萝卜炖猪脚,那是母亲一早就开始炖的。一上桌,母亲就给五妈舀了一大碗猪脚,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多吃点,一家人,千万别客气。”还把我带回家的最好的酒拿了出来,给五妈倒了满满一大杯酒。“五妈能喝酒,你们好好陪她喝几杯。”母亲对我和父亲说。说完,又急忙往五妈碗里夹菜。五妈也不时往母亲碗里夹菜。两人表现得比亲姊妹还亲。

饭后,母亲对五妈说:“明天不走,多耍几天。”五妈说:“不行,火车票都买好了,幺女马上又要生孩子了,需要人手。”母亲脸上立即露出难过的表情。

五妈走的时候,母亲送了好远,分手的时候,硬塞给五妈一千块钱。五妈不要。母亲说:“我是姐,我说了算,这是给幺女的。”母亲还说,有空了就回来。五妈说:“你啥时也来新疆嘛。”母亲说:“肯定要来的。”说着,急忙用手去揩眼睛。五妈也是。弄得我们心里都酸酸的。

五妈走后,母亲身体老是不好,不是腰疼就是腿痛,经常吃药。父亲的肺气肿也越来越严重了,走路都很吃力。他们已没法去新疆了,只能电话上和新疆那边联系。

去年8月,我换了工作岗位,时间宽裕了些。母亲说,你去趟新疆吧,几十年了,都没去看看他们,我们出不了门了。

从新疆回来,母亲一见到我就问这问那,尤其是五妈的事。

离开新疆的时候,五妈装了一口袋当地的特产,还叮嘱我说:“给你妈说,现在生活好了,吃好点,能多活几年是几年,等我空点了,一定回去看她。”我知道,其实五妈也有病,根本没法走那么远的路了。

前两天,母亲突然来电话问我:“记得五妈的电话号码吗?”我说:“写在电话机上的啊。”母亲说,看不清了。我问找五妈干啥,母亲说,好久没她电话了,想问问她身体好不好。

母亲和五妈都快满八十岁了。岁月有情,冰释了他们的前嫌,但岁月也无情,偷走了他们美好的年华。唉,这两姊妹,真的老了。-->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