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武洋
初冬,我78岁高龄的母亲,从乐至县蟠龙镇乡下出发,坐了汽车坐飞机,坐了飞机坐火车,坐了火车又坐汽车,千里迢迢地来到我所在的边陲小城。当我在车站接到母亲时,只见她背着一个大包,肩上斜挎着一个包,左手提着一个包,右手还提着两个包,一副“满载而归”的样子。我忍不住说:“娘,你莫把家里的东西盘空了!”
“娃娃,你猜娘给你带啥好吃的了?”母亲答非所问。
我一边把行李搬上车,一边笑道:“嘿嘿!肯定是香肠腊肉。”我想了想,又说:“还有坛子肉生杂肉。”
母亲乜了我一眼,说:“看你那个肚皮哟!翘起像个怀胎妇,就想到吃肉。”
到家后,母亲迫不及待地打开背包,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包新鲜红苕和一包红苕芡粉:“我就晓得你们二十多年没有吃到红苕了。”
捧着沉甸甸的红苕,往事涌上心头,五味杂陈。记忆中的那一次,我放学回家,舀起一碗汤锅红苕便猛吃起来。一位熟人看见我碗里没有米饭,问父亲:“刘师傅啊!你娃儿啷个端碗光红苕,还吃得展劲?”
父亲说:“那娃儿最喜欢吃红苕了。”
我心想,锅里捞不出一颗米,还说我最喜欢吃红苕!
父亲是蟠龙街上的剃头匠,是有脸面的手艺人,生日进“十”不摆宴席热闹热闹,是要被别人说闲话的。可那时候乡下人都很穷,又拿什么好东西招待客人呢?母亲却胸有成竹地说:“我有办法,上四十,生日要大做,一定要做得闹闹热热的!”
这年秋收,我们家的红苕喜获丰收,因为母亲在“大跃进”时创过“千斤水稻万斤苕”的“高产”,有经验,懂技术。母亲率领着大哥二哥和我挖红苕,一挑又一挑地把红苕放进地窖。当两眼地窖堆得满满当当时,母亲又安排我们把红苕堆在屋檐下,多得堆都堆不了。母亲挑选出一部分大小均匀的红苕,去蒂去皮,蒸熟,切成条,晒成红苕干,备用。余下的“歪瓜裂枣”挑去磨成浆,沥成淀粉。一部分淀粉晒干,一部分做成粉条。刚出的粉条粘成一巴饼,略干水气后,用凉水搓洗,再晾干,就是现在的蕨根粉。赶场时,母亲又一挥手,我们弟兄仨争先恐后地把红苕渣挑到蟠龙酒厂换回几坛白酒。一切准备就绪时,父亲的四十大寿就到了。
父亲生日这天,是冬季里的一个晴好天气,红火大太阳。刘家的七大妈八大姨早早地来帮忙打下手,生火洗菜,葱葱蒜苗、生姜大蒜是自家自留地种的,花椒是后山摘的野花椒,辣椒也是自家地里种的,忙而不乱。母亲安排焅凉粉时再三强调,多焅些,焅老些,要甩得过河。凉粉切成小条,浇上酸盐水,撒上花椒辣椒面和葱节蒜泥,色香味齐全。凉粉再切成小片,回锅,叫粉汤。粉条也做成两份菜,一是凉拌粉条,二是粉条汤,上面浇有鸡蛋煎的臊子,我们乡下人称这道菜为“虾米汤”,可能是粉条节节像虾米,也可能是乡下人取个海鲜名字要洋盘些。还有把红苕去蒂去皮,切成滚刀,拌上包谷粉和咸盐,蒸出来的蒸红苕喷香、黄亮灿烂。拌上糯米粉和白糖,蒸出来地蒸红苕香甜、晶莹剔透。还有,把红苕切成小条,在油锅里炸,类似于现在餐厅里的薯条大虾,不过,那时候只见薯条不见虾。还有,早准备好的红苕干,与河沙干炒,酥脆。与清油煎炸,撒上咸盐、味精、花椒和辣椒,麻辣香酥。撒上白糖,甜润可口。最有田园风味的是烤红苕,糖稀流出,香飘四溢。
一阵鞭炮声之后,前来祝寿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刘家二婆婆见多识广,是蟠龙场公认灶台上的一把好手,她年轻时切的罗卜丝细如发丝,抓一把甩到墙壁上能够贴在墙上,半天都不会落。而这次二婆婆却慌了手脚,惊呜呐喊地对母亲吼道:“来了这么多人,啷么办哦!你干脆抓把灰去把这些客人挡住。”
母亲临乱不惊:“赶快安排人加桌凳,添碗筷,如果还是坐不下的话,刘家的侄男侄女统统撤下来,吃灶屋(吃剩菜)。”一阵忙碌之后,十八桌刚刚坐下。母亲一声令下:“上菜!”大伙儿又是一阵忙碌。
我们乡下,其他乡亲们办酒席,通常是用“为革命种田”二号碗上菜,一般为八份,俗称“八大碗”。而我家却用斗碗和盆盆钵钵上菜,每份都是垒了尖的,吃完了还可以再添,一上就是十份。父亲乐呵呵地抱着酒坛子一桌挨一桌地添酒,乡亲们吃得喜笑颜开。
散席时,客人们醉得东倒西歪一大片。母亲忙碌着用芭蕉叶打包,包上凉粉粉条送给长辈“带回去吃”。
我们家的这次“红苕宴”,扎扎实实地在蟠龙场风光一次。以至于十多年后,我去邻乡相亲,姑娘家的一位七十多岁老汉对我说:“你们蟠龙场有个婆娘能干得很,几挑红苕就办了四十多桌宴席呢!”我知道,尽管传说得走了样,说的就是我母亲。
今天,我把父亲的“红苕宴”说得有盐有味,母亲却听得泪眼婆娑。-->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