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中秋,当电影放映员的父亲去邻村放电影了。月儿刚挂上树梢,母亲就把月饼切好分给我们,我们顺着切面,叽叽喳喳数着有多少条红丝青丝、有几粒花生、有多少粒黑芝麻时,正做棉衣的母亲忽然说:“不好了,院门响,好像黑花跑了!”说完就奔了出去。
母亲说的“黑花”,是我家养的一头白猪,它浑身白毛,只左脸眼眶外有一圈黑毛,像朵黑花扣在眼眶上似的,所以我们叫它“黑花”。
见母亲出去,我们几个也慌忙把月饼放在炕桌上,下地穿鞋。刚到外屋,就听见母亲在门外喊:“快出来,黑花跑了!”我匆忙跑到西柴房外,果然见拴黑花的绳子孤单地散落在草垫上,刚才还围着油灯喜笑颜开的我们,此时脸色都凝重起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尽管年龄还小,但我们心里都知道黑花意味着什么,那是我们姐弟几个上学的学费,是全家人一年的荤油坛。
那些年,我家每年都养一头年猪接济生活,因为盖不起猪圈,猪拴在铁桩上,就着西柴房房山头搭个棚养。可因为没猪圈,猪挣脱绳子跑了的情况每年都会发生。风雨天找猪、暴雪天找猪、烈日下找猪,成了我们全家人严阵以待的集体大行动。
说话间,母亲已拿上手电筒,又给我们每人分一盒照亮用的火柴,领我们出了院。刚出院门,我们恍然发现火柴、手电筒基本没用场了。玉盘一样的满月,晶莹碧透,挂在黑丝绒样的天空,既温馨又神秘,银白色的光,照亮了树林、土路、田野。四周很静,只能听得到我们的脚步声和召唤黑花的声音。朗朗月色之下,不记得走了多远的路,也不记得跨过多少道沟坎,穿过多少片秋收地,快到河滩地时,我们忽然听到对面有“吭哧吭哧”的猪叫声和人吆喝猪的声音。走近了一看,竟然是后院李奶赶着黑花往回走呢!
李奶老伴去世早,她唯一的儿子在抗美援朝时牺牲了,我们很敬重她。又因为住前后院,父亲常年给李奶挑水,母亲则经常帮她干些浆洗衣裳、种菜之类的活儿。
李奶说,黑花跑出村时,正赶上她去东头描鞋样回来,她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猪大晚上跳圈了,喊话也没人听见。她怕猪过浮桥,跑河对岸丢了,就一个人在苞米地里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操着根苞米杆把猪往回赶。可初秋的苞米地到处是白生生的苞米茬子,一个人把猪往回赶,哪有那么容易啊,往这边赶,它跑向那边,越撵它,它越跑得欢,把人累得精疲力竭,它还和人绕弯弯。最让我们心疼的是,李奶是旧社会裹过脚的老人,平时走路得拄棍,很慢,这大半夜在满是苞米茬的地里赶猪,那份辛劳与危险是可想而知的。
看着李奶气喘吁吁不停咳嗽的样子,母亲忙搀住她,坐到旁边地垄台上。李奶缓过一阵说:“我没事儿,就是把刚描好的鞋样丢了,怪可惜了的。我身体好得很,年轻那会儿,生产队铲地,我都参加呢,你们别担心我这老婆子,咱歇歇就回吧。”
那晚,母亲说服李奶,顶着月光把她老人家背回了村,并把她留在我家住,母亲说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家,晚上又给她烫了脚,揉了背,我和姐姐也把自己的月饼送给李奶,可她只吃了一小块,就连声称赞说:“又甜又香啊!”
第二天,母亲又留李奶在我家待了一天,帮她把鞋样剪好,看她身体没什么大碍,才送她回去。
后来,黑花长成了一头大肥猪。杀猪那天,父亲把李奶请来吃杀猪饭,还把最好的肉砍下许多送过去,帮她放到缸里冻上,让她慢慢吃。
再后来,我家每年杀猪,都请李奶吃饭,都砍下许多肉送给李奶。时间长了,李奶过意不去,要给钱,母亲坚决拒绝说:“这猪,该有您的份儿。”
时光流逝,岁月匆匆。现如今,李奶已经过世许多年了,我的母亲也已白发苍苍,儿孙满堂了,而我,仍记得那夜的甜月饼,更记得那夜的白月光、善良的李奶和那头黑花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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