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中学
山歌是吼出来的。高亢、嘹亮、激昂、奔放的唱腔,酣畅淋漓,激情满怀,一声入耳,回荡于心田,余音三日不绝。
小时候,故乡的端午节是要吼山歌的。那时候,乡政府还不叫乡政府,而是被称作人民公社。山歌是要端午节下午才吼的。一个上午,家家户户粽子飘香,杀鸡宰鸭,腊肉正好吃,咸鸭蛋腌出了油……菜地里绿的紫的红的菜一起被搬上桌,一大家子人围坐一桌,斟上雄黄酒,就着挂在门框上浓郁的菖蒲、艾草的味道,在谈笑声中吃喝起来。
看不上花船,划不上龙舟,但端午节在故乡的小乡村气氛依然浓烈。那时,也许人们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端午节,更搞不懂屈原为何方神圣,只知道在这个沿袭千年的传统节日里,晚辈一定要给长辈送礼,嫁出去的女儿一定要把做出最好的粽子第一时间送回娘家孝敬父母……端午节吼山歌,是稀松平常的日子里,一个颇有趣味的兴奋点,让人十分期待。
于是,这一天里,街道上的人不由地多了起来。不管赶不赶场,街上都会涌现很多人,上午为采购,吃过午饭后,行走在街道上的人便是来听山歌,不管十里五村,不管相隔多远,只要有空,人们都会上街来逛一逛。而等待,总是那么漫长,又是那么煎熬。
记忆里的公社门口,是一个光滑的平台,平台上砌有一个花园,平台通往街市的是一个斜斜的陡坡。街道上一排高大浓密的梧桐树直把公社门口与斜坡拢进了清清凉凉的绿荫里。来来往往的人,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戴着斗笠——即便艳阳高照,人们也是这样一副装扮。道理很简单,除了防晒,端午的雨说来就来,毫无征兆。“年年端午风兼雨,似为屈原陈昔冤。”这就是家乡人常说的“端午涨水”吧,而且,几乎年年都很应验。
“哟……嗨……嗬……”应该是下午两点左右,突兀的一声吼,拖着长长的调子,由高及低,再蜿蜒而上,声音洪亮、坚定、有力!声音击打着人群,人们似乎愣怔了一下,忽而齐唰唰转身,朝公社门口走去。
不错,正站在公社门口花台上的吼山歌那两个人,高矮胖瘦相差无几,跟所有人的打扮一样——一个戴着草帽,一个戴着斗笠,尽管天气有些闷热,但他们并没有摘下来。发旧的白衬衣、黑长裤,褐色的塑料凉鞋,这要算他们的“正装”。
再一声山歌吼起,流动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的人都仰着脑袋盯着花台上的两个人,仿佛山歌不是吼出来的,而是看出来的。
(领)嗯唷斫竹,
(和)嗬哟嗨——
(领)嗯唷削竹,
(和)嗬哟嗨——
(领)弹石、飞土,
(和)嗬哟嗨——
(领)嗯唷逐肉,
(和)嗬哟嗨——
花台上的两个人,表情丰富,一唱一和,高亢的调子,时急,时缓。急时,音律铿锵,如人勇搏激流。这种声音充斥着我的耳膜,仿佛把我带入了久远的原始社会,使我疑心台上这两个人是野人。缓时,音律舒展,让人如置身于茫茫绿野,立马又让人希望无边……
入迷的听众,眼睛仍盯着花台上那两个吼山歌的人,嘴巴竟也跟着一张一合,神情专注。老人含笑,孩童停止了哭闹,年轻人被这种原始而天然的嗓音所倾倒,脸上尽现钦佩之神色。
从录音机里播放出的各种流行歌曲,哪及这撼人心魄的唱音。
多年后,我才知道这首山歌名叫《斫竹歌》,被称为中国民间歌谣的“活化石”。这是我听到过的最好听的歌儿。
一曲《斫竹歌》罢,一首《插秧歌》又响起。淳朴自然、热情奔放的歌声掷地有声,唤醒了人们劳动的力量,点燃了生活的激情与希望。歌声穿入乡村的云层,四散在川南的土地上,仿佛埋下了一枚枚好善积蓄而又勤劳的种子,见证川南人虽苦犹甜而生生不息。
“为人在世啊要学好,莫学南山一丛草,风一吹来两面倒……”这该是一首《劝世歌》。只可惜,我只在那年端午真真切切听到这一次。后来的几年端午节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听到山歌。再后来,家家户户有了电视机,逐渐有了更多的娱乐活动,直至每年过端午节再也听不到山歌。
曾经,闹哄哄的集市上,我看到那年吼山歌的其中一个人,背着背篼,戴着草帽,仍然是发旧的白衬衣、黑裤、塑料凉鞋,手里提着一杆秤。原来,他是个收鸭毛的,但从没听他吆喝,仿佛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收鸭毛,不自觉地想把自家的鸭毛都卖给他。那次,我一直跟着他,他走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不远不近,甚至离开集市,还往他家的方向跟了老远。我希望还能听到他高亢、粗放、热情、舒缓、动情而悠扬的山歌声,但他除了偶尔的几声咳嗽,始终一言不发。
端午节里的山歌声,就这样,遗失在旧时的美好里,遗失在那贫穷但仍然快乐的岁月中,它竟然让远离故土之人,有着刻骨铭心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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