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招英
每逢遇到父亲生前的朋友和那些还健在的前辈他们都会婉惜地对我说:“你爸爸一生活得真不容易”,“一个多么好的人,死早了,太可惜了!”
是啊,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听祖父说,他生养的三男六女当中,父亲是最小,最懂事,最富有天赋的一个孩子。父亲小时候爱拿着树枝在地上画蝴蝶、画花、画鸟,总博得小伙伴们的掌声。村里人常夸父亲画啥像啥,真聪明。一天,我的堂祖父找到祖父说父亲有画画的天赋,或许这孩子以后会有出息的,不如把他送到镇上(景德镇)去学画瓷。祖父觉得有道理,父亲只念了一年私塾,其他八个孩子从未进过校门。要继续读书,家镜又贫寒,去学画瓷,或许还会有一条生路。祖父点了点头,由堂祖父领着父亲投奔在镇里开瓷器店的远方亲戚。当时父亲才九岁。
听父亲说,刚学徒时,须得给老板倒夜壶、扫地、上门板。当老板看到父亲一上手画在小盘小碟上的花色就觉得有点模样,加上干杂活又主动,很讨老板夫妇喜欢,认为父亲是个好苗子,所以后来不要父亲干杂活,只要专心画瓷。
当父亲学有所成,已经是一位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了。由于父亲能独挡一面,在老板家能领到一定的薪水。有了一点收入,父亲想到瞎眼的祖母,想到既当爹又当妈的祖父,想到伯父、伯母为家庭的付出,父亲经常给祖父寄钱时,少不了伯父伯母的一份。
几年没回家,父亲很想回乡看看,谁知刚进家门,就碰上国民党在村里抓壮丁,就这样父亲被抓了壮丁。七个月后,父亲才逃回家乡。回到景德镇,先是帮老板家打工,直到解放初期,自己租了间小屋,父亲画,母亲填色,自产自销。1955年公私合营了,父亲进了第九人民瓷厂,后合并到艺术瓷厂,最后他在艺术瓷厂工作的那个车间另立了门户,成立陶瓷彩绘合作工厂,父亲一直在那工作。由于父亲技术过硬,很多瓷上的字、花色品样,都由父亲出清样,同事们亲切地给他起个绰号——“料半”(料半是一种画笔名称)。
父亲不仅瓷画得好,为人随和,乐于助人,还唱得一曲南昌采茶戏呢!街坊邻居、同事一到星期天,老的、小的搬来椅凳把父亲围在中间,要听父亲唱“辜家记”(采茶戏曲),唱得有声有色,唱到动情处,让人跟着他一起涕泪俱下。有时为大家表演口技,逗得大家捧腹大笑。父亲的工资当时算高的,一开始拿五等一级(52.30元),他经常会拿出一点钱接济别人。我那一家姓邓的邻居,生养六个儿女,家境贫困,父亲经常拿出三块、五块的塞在老邓手里:“剁点肉让孩子们开开荤吧!”1955年,那年全家回乡过年,父亲看到小时候一块光屁股长大的二苟叔身上穿着一件破棉袄,没有罩衣,父亲马上将身上的一件蓝卡基布中山装脱下来让二苟叔穿上。
就连我这个当女儿的也感谢父亲对我的一腔钟爱。因为母亲一直认为女儿家无须再读中学,父亲却悄悄拿钱给我报名。为此事,母亲经常与父亲大闹:“你以后就靠你女儿养老。”尔后母亲每月去领父亲的工资,只给父亲留点小钱喝酒。为了避免与母亲争执,父亲将每天喝二两烧酒改成一两,省下钱给我交学费。
文化大革命开始,因父亲当过壮丁而被扣上历史反革命帽子,经常陪着当权派挂牌子、游街,家里地被造反派挖了,父亲画的各种瓷器都当成“四旧”给砸了。当时我心里忐忑不安,父亲却安慰我:“祖宗八代都是雇农,我上镇时和你妈是提着一只破木箱,一床破棉絮来的,这街坊邻居都知道的,让他们造吧。”“反正我一生没有做对不起党和国家,对不起人民的事。”说着父亲长叹了一口气:“只是让我痛心的是你妈她嫁给我是清楚我的,为什么也跟着起哄,让你哥哥写大字报要炮打火烧我,还有你哥拿着一把刀当着众人面嚷着:要与我划清界线。”
当时厂里造反派要押送父亲下乡,厂里郭贵林书记念着父亲技术,将父亲安在艺术瓷厂农场去劳动改造。由于干体力活,消耗大,粮食是定量供应,心里总是担心父亲吃不饱。我将一分、二分积攒起来的钱,买几个烧饼、馒头经常到农场去看望父亲。
“黑帽黑衣罢职归,孤车载父野村支。耕田无力口粮短,野菜苦株堪作炊。”1971年父亲连同母亲、哥哥一同下放到新平乡茶叶坞村。由于三人都没有劳力,工分低,工分要与口粮挂钩,所以全家口粮少,只好上山采苦株籽磨成粉做粑,或磨成浆做豆腐代粮。特别是父亲总是将村民埋在地里的死猫、死狗挖出来处理后煮着吃,长期以往,父亲染上疾病,全身发肿,带着病,在农村中度过了漫长的十年。
“四人帮”倒台后,许多冤假错案陆续得以平反。1980年,父亲调回厂美研室工作,但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第二年他卧床不起,口里总念念有词:要是我早能将技术传给招英就好了。这时,有一位五十年代初经常购买父亲瓷器的商人,从香港回到景德镇后,四处打听父亲下落,想继续与父亲合作,当他看到病塌上父亲的模样,老泪纵横,连连叹息:“可惜呀,可惜呀!多好的一个人啦!”
1982年8月,仁慈的父亲与世长辞。关山那天,我到父亲的美研室去,我想父亲桌上是否有一件他的遗作也好留个念想。但是没有,抽屉里只有父亲绘制的一系列图纸。我仔细打量着每一张图纸,父亲大多数采用工笔,一笔一划丝丝见痕,无论是富贵国色的牡丹,还是宁寒不屈的梅菊,它们身上一片片叶子、一瓣瓣花,都细细勾勒出来,配以虫鸟、树石,呈现自然真实形态。尤其是水浒一百零八将、穆桂英挂帅脱手而画,每个人物的眼神、发型、姿态都勾勒得灵巧活脱,代表每个人的特征。
我把这些唯一的一点念想带回家,珍藏着。
“卅秋画室静幽幽,笔砚蒙尘儿腹忧。最是清明檐下雨,隔窗伴我泪横流。”父亲死时才6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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