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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子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景德镇日报

曲丽娜

事件发生在1974年。腊月。

要换我的是一户有钱人家,夫妻俩是当地缫丝厂职工。缫丝厂是国营大厂,好几千人,能在那个厂里上班对农家人来说,就是有钱人。夫妻俩只有一个女儿,但他们还想再要一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好。两个孩子做个伴。

我家里当时的情形是,从大姐到我,六个女儿,在同一个屋檐下争吃的、抢穿的,闹哄哄一团。疲惫不堪的父母亲都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耐,既然有这么好的一个机会,对孩子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对于1974年腊月里发生了什么依然一无所知——我还不足两个月大,仍旧喝母亲少得可怜的奶水。更多的时候母亲是把在铁锅里扑腾的玉米粥用勺子反复地荡几下,撇出浮在粥上面的糊糊,作为我的主食。后来母亲不止一次说过,玉米粥所有的营养都在那点糊糊里,而那么小的我在懵懵懂懂中居然霸占了家里所有人的营养。

要孩子的那家人捎话说,会给我们家一小笔钱,还有少量的大米和白面作为补偿。为了尽快促成交易,他们希望在年前就把孩子抱过去。襁褓中的我还小,认谁做父母都一样,容易扎根。事情差不多就这么定下来了,用我来换取一些钱和粮食。在1974年的冬天,别说钱和粮食,就是一捆干草对普通的老百姓来说都是得之欢喜的好东西。父母亲商量多次,换还是不换。仿佛也不用商量,事情明摆在那里。我到了那户人家,生活待遇最起码能一下子提高上来,有好衣服穿,好吃的好喝的,上学时还会有好的文具。随便想一想,就觉得前途锦绣,无限光明。

母亲当时也在我五个姐姐中寻找恰当人选,如果要送出去一个的话,送哪个更合适。我大姐当年13岁,她除了是家里长女,也是家里承担活计最多的那个孩子。她早就学会帮母亲做饭、烧火、洗衣,她还会打猪食、喂鸡鸭。有时候我们的衣服穿不上,裤子尿了,都是大姐来帮我们换。简而言之,大姐是除父亲之外,家里孩子中的顶梁柱,送谁也不能送大姐。母亲又权宜过二姐,认为她笨手笨脚,做事情太慢,怕去了那户人家挨打挨骂,就又留下了二姐。而三姐四姐也都是懂得认爹认娘的年纪,怕又哭又闹的也不会认那家的夫妻为父母。轮到五姐,母亲愁苦地长叹一口气,意思是这个孩子更不能送出去了。她的脚在两岁的时候被针扎坏了,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这个样子送给人家非遭虐待不可。思来想去,谋来谋去,母亲的眼光最终落到家里最小的孩子——我身上。是的,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

就在我即将被送出去的那一天,母亲又有些犹豫了。是因为距母亲家不足一里路的另一户人家的女人来借点什么,借完就匆匆走了。她说家里的老八还没人照看,她得赶紧回家看着老八,然后做饭给十个孩子吃。女人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击打在母亲心上,让她像从梦中醒来一般,当即自责起来:人家养着十个孩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都没想过把孩子送出去,我怎么能把不足两个月大的小老六送出去呢。换来一座金山银山又怎么样?我的孩子成了别人的孩子了。后来母亲就把这番话原原本本说给父亲听,说得理直气壮,一脸悲情。本来是统一联盟要送我的,顷刻间就变成父亲一个人的单打独斗。结果自然是我们一家八口人团团圆圆过着大年。点蜡烛,吃苞米粥。母亲数一数围坐在桌边的我们,一二三四五,又慈爱地望了望躺在她怀中的我,嗯,一个也不少,她十分欣慰。

长大后,电视剧看多了,我就不免会想一些很离奇的问题:我是我父母的孩子吗?哪里能证明我是我父母的孩子?我对比着我与父亲的性格——都急躁,脾气倔,也许能稍稍证明一下我的基因里有父亲的影子吧。

长大后我还问过母亲,后来的后来,就再没动过要把我送出去的念头吗?母亲微眯着眼睛,仿佛沉进了回忆里:没工夫想这事了,咱们村上办了缫丝厂,妇女、男人们都可以进厂打工,黑天白夜想着挣钱这事。日子好了,哪还舍得把自己的亲骨肉往外送?

我翻看过少年时的照片,它们分别是我7岁、10岁和14岁时照的。照片上的我留着假小子的短头发,被家人簇拥在中间,一张比一张笑得灿烂。而照片上我们全家人的笑容融汇到一起,犹如一片明晃晃的阳光。仿佛日子里的苦楚只是在门外打了个转,就焉头焉脑地溜走了。

过年过节时我们全家人聚会,大人孩子二十好几口人。我举杯时戏谑母亲,“怎么样,当年没把我换走后悔了吧?”

母亲一愣,“早知道你这么贫嘴,早就该把你换出去,赚一袋大米白面吃吃。”全家人一哄而笑,母亲笑得更欢,眼睛又眯成了一道深深的缝隙,像刻意兜住无边的欢喜。

我端起酒杯,跟姐姐们说,“来,为我自始至终都能做你们的六妹干杯!”姐姐的眼里瞬间盈满了泪花。母亲的小屋中杯盏交响,悦耳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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