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平
父亲走后,母亲常念叨他。
“那年,你爹在黎山修路,吃了大苦。”母亲口中的黎山,是我们家门口的一座大山。“每月拿回来的汗珠子钱,连两担谷子都买不到。”
自然,爹是不能再干下去了。下山,回程家垅种田,家里有五张嘴要吃饭。
这座大山,它的名气,可不是说说就算了。
它叫庐山呢。
那母亲,还有我们山脚下的人,怎么就把这座中外锦绣、神仙飞天之山,唤作黎山呢?
我在庐山南麓,五老峰下,白鹿洞书院旁,于山林泉水之间,读了三年书。始知,成天挂在我们嘴上的黎山,敢情真名叫庐山。本有机缘获知它们之间的对应转换关系,却没上心做这件事。
一天,读《山海经》,我们打小开门见山的大家伙,竟然它还藏着个更早的名字:天虞山。
瞧瞧,天虞山,这名字多大气,高耸云天,大鸟飞翔,逍遥自在,神仙往来。天字号的山,在我知道的有:天山,天竺山,天柱山。
这真是个大来历啊,今人却弃之不用。只有将《山海经》中的南次三经抄录如下,以平心气:南次三经之首,曰天虞山,其下多水,不可以上。
《五藏山经传》卷一跟进曰:此经所志,自今九江庐山以东南闽浙诸山也。它觉得没说过瘾,接着说,天虞即庐山,为三天子都之一,东有七十二水,多瀑布峰磴险峻,人迹罕及,故曰不可以上。
南次三经直接将它们列为题解和注释。
这是庐山最为原始的名字,一不小心,偏偏被我这样的山野之人撞见了,一股远古的气象漫汗而来,这让我喜欢。
可又一想,为什么后来往小的叫成了庐山呢?匡庐之山,也只是一庐啊!就算有人成仙了,留下的当然是一座空屋。虽说白居易结草庐于花径,诗意如烟霞,可还是三两间草堂吧。
算了,我一向做事不较劲,太史公都称道:“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我还有什么计较的,可惜荒废了天虞山这个天外飞来的好名字。
只好在五老峰上以诗记之:
五老峰·天虞山
见风是风,见雨是雨
千仞绝壁也可挥霍坠落
一张、两张……说是就是的脸像奔出
生于无,成为有。怕是要纵身一跃
大道潜于渊,大道也可在天
没有什么是可以独自成仙
有段时间,我还把黎山当雷山叫唤呢。
“爹,什么时候也带我爬回雷山。”夏夜乘凉,趁父亲说到他在庐山修路兴起的时候,我突然在月光下蹦上一句。
夏天,狂风大作,天地一派沉黑,轰!轰!闪光缺豁,雷电打在门外的山尖上,吓得我跳进门槛,捂紧小耳朵。
这样暴烈的雷电,也只有大山扛得住,我叫它雷山,也不是胡扯没来由吧。
父亲除了在修庐山北山公路,吃了三年大苦,后来他还常常从好汉坡,挑重重一担高粱扫帚,上牯岭街叫买。一路汗水,来去都是苦的。
星夜上山,天黑边回家。母亲拴上门,点亮煤油灯,父亲从一只灰布袋里捣出一包鼓囊囊的东西,用手帕绨紧的,往吃饭桌上一放,打开来,一包钱啊!还冒着汗气,小山样的堆在桌子中间。
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捡开,分三小排,一墩,两墩,三墩……摞在一起。
一毛,两毛,五毛的纸币也排开来,一叠,两叠,三叠……饭桌上真的冒出了钱香,我们比吃肉还高兴。我和三哥哥眼巴巴盯着爹爹数钱,爹黝黑的大手,指尖上闪着光。
“拿着,一人三分,明天自己买根绿豆冰棒。”终于等到了,爹在我们面前啪啪拍下四个硬币,以示奖励。
父亲上黎山不下百次,却没有带我去一回。
还是自己上吧,少年爬好汉坡时,脚下生风,中年再登望江亭,自己也似在天边。渴了,捧把山泉,累了,靠在庐山松上,擦把汗。我是空手上山,父亲挑着重担,我们踏着相同的石阶,一步一步朝前。我希望父亲在微亮的夜晚,不要崴到脚。
忽有一日,再上庐山,上大天池,登文珠台,铁船峰从夏日的热浪天光中,扬波而来。
转过一处石门,老母亭立在眼前,一方青灰挂壁,上书:老母亭,为祭黎山老母在此修行成仙而建。又,当地人称庐山为黎山,黎山古属越人之地。
原来出处在这里啊!释了我几十年来的好奇,也解了我懒散的内疚。我为我是越人之后,心生喜悦。不识字的父母,乡亲,他们口口相传,张嘴就来的黎山,并不是私下土得掉渣的叫法。
这是久远的女性文明之源啊,住在巍峨苍茫大山脚下的我们,竟然是原居民。我们还有一位成仙的老祖母。
舌头轻转,黎山,庐山,雷山搅在一起,不管叫什么,抬头看山,叫得亲热,听得耳熟,就是自家屋前的山呢。
庐山,天虞山,黎山,我家乡父母的山,大地锦绣之山。雷山,我敬畏而又独自一人嘀咕的山,不用入梦而来,只要有时,我当常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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