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隔断的空间,总会给人彼岸无穷的遐想。回不去的童年,总会给人无限眷恋。小时候,我总想飞过断桥,去老港那边瞧瞧。长大了,我总思念快乐老家,以及小桥流水淌过的童年。
老家没有迢迢千里遥,在万顷新妙湖的边上,在县城以北二十公里。
老家很美,村子像锚在湖边上的巨趸,又像挺进湖面的观礼台,三面环水。无论何时,开门推窗,便有极目无碍的舒畅写意。“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立在门楣处,就有空灵之感,拂了尘埃,掸了烦忧。可惜,98洪灾过后,整村迁往了千米之外我没有血缘的魏吾岭。最初,逢年过节,我便似刚入门的媳妇,有些手足无措的腼腆与隔膜。因为归属感的问题,幸福感也打了折扣。
今年,作家朋友乡品持续在朋友圈推出“传家训扬家风”系列作品,一些村落,一些乡愁照亮新媒体。尽管鲜有钟鸣鼎食的繁盛,但千年沉淀,自成一体的人文历史地理风貌,令我感叹许多伟大的典故遗训与传承,也感叹许多古朴与新风糅合的静美。我便常常浮起写写乡愁的冲动。
11月28日,历时数载的鄱阳湖二桥终于完成主体工程,我在网上看到许多政界要员与社会名流出席合龙仪式,盛大、热烈。更震撼于美照中长虹卧波蔚为壮观的大气恢宏。一种情愫便奔腾而出,老家的断桥仍在否?那里有我童年无忌和初生牛犊不怕虎。心跳、悸动,一如当年走独木桥勇者胜的快感。
我的童年没有“防溺水”,上善若水,我们亲水敬水,光着屁股,唯美了水。夏天,水纯净碧绿,微风过,催动千千万万的金丝银缕,粼粼荡来,在心尖上跳跃。大风起,白浪涛涛,波澜壮美,在心海里驰骋,浪遏飞舟的感觉,豪情万丈。小伙伴们一个个都是游泳高手、摆渡能手。我曾在另一篇记往乡愁的文章《湖之恋》中不失潇洒地泅渡摆渡,文章被刊登转载,于是,我度过了一个快乐的暑季。
冬天马上来了,我用什么慰藉渐渐冷却的狂热?
童年的冬天,有乡亲们的热量辐射,也有我们湖里跳的热情,暖了身子,不烤火。
冬天,新妙湖水落老港,有大片的湖洲,嫩绿长成线条,湖里的阡陌是长出来的。没有长草的地方,一大片一大片龟裂着,松松软软,微微翘起,一脚踏去,发出碎碎的土语。老港和老港上的桥横亘匍匐在阡陌深处,静听流水,也侧耳听我们的脚步声。
港的这边和那边有什么不同呢?这是童年的思维、童年的天问。成人世界里,一样的空旷苍茫,一样间或开一两朵无名的小花簇拥斑斑嫩绿。
本来冬天不放牛没有下湖的理由,可是,冬天的鱼最肥美又最笨拙,笨拙得像粗陋的水泥船,走不快、难掉头。大智在野,乡亲们可以用最简单最粗陋最原始的工具“梭钩”捕捉,称“打梭钩”。事先将一根尼龙绳挂满牙签粗细的铁钩,邀上同伴,两人合作,一人从断桥上奔往老港彼岸,仍后各执一端,你在港之东我在港之西,你一斥我一拉,迅猛挥斥,有苍鹭在两人的连线上盘旋,直奔受了惊吓的小鱼小虾。小鱼是钩不到的,所谓一物降一物,梭钩专抓大鱼,当然,还得应时而用,夏天的鱼行动利索,钩不到。人鹭共生,小鱼的无妄之灾成全了苍鹭的口福。参加工作后,我多年参与鄱阳湖治理工作,没有见过渔民使用这种捕鱼工具,大概是被现代先进工具淘汰了,又或者是大湖已无大鱼了。取而代之的现代工具总试图一网打尽,连虾米也不放过。人类啊,暴殄天物。鱼翔浅底,只在毛泽东的橘子洲头。
听风穿桥孔如哨的节律,乡亲们“打梭钩”浑身是劲,如纤夫般喊着号子。乡亲们说,鱼头上有火,哼哈声里有力。鱼挂钩了,全凭手感,一端放线,一端收鱼,如此往返。
断桥横跨老港。我们沿着港沿奔跑,以看鱼的名义飞过,因为收鱼坚持就近原则,说不定彼岸起了超级鱼。其实,内心真正的诱惑在于彼岸的未可知与向往。还有,港的那边是通往县城的方向。县城里有白面馒头,那是父亲上街下乡曾带给过我的珍贵的礼物,想想,都会口水直流。近城便繁华,这是乡里野孩童的臆象。
新妙湖底的桥很多,村子周边就有三座,靠东是杜家滩桥,东南是老倌桥,南望是汪家桥,分别通往新妙、汪墩和北山方向,三座桥离村子都在一华里左右,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老村子也算得上大埠头大码头了。倘若没有搬迁,定然是作家乡品的理想采风之地了。“三乡通衢”是我第一次知道“九省通衢”一说后的瞬悟,因之,我一直骄傲地当作苦苦思恋的根基。
关于这三座桥,长大后,我翻寻了很多地方史志,它们分别造于何年,何人所修,无可考。小时候听父亲说,没有一座是官桥,很久很久以前,为某某义士或乡贤士绅捐建,他们的名字我没有记住,父亲早已作古了。口口相传,因记性的原因,显得极不牢靠。我相信父亲的博古以及对功德的尊重。建桥者定然是有大格局的人,定有我父亲般的人铭记。我寄希望此文能引发一段历史的追寻。如此功德一定可考,野史应当有,在哪?
新妙湖上的桥都是断桥,偶有断桥残雪的画境,却没有“断桥残雪”的浪漫。也许,这是无可考的另一层原因吧。
三座桥,最破败的是渡家滩桥,已经完全坍塌。曾经临村一位姓伍的人家,看见倒下来的厚重的麻石桥梁,心里发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运到家里做门梁。无巧不成书,此后,家中接连发生不幸,左邻右舍,便从桥梁上找原因,说他损了功德。这个现世报的流传,成为方圆几里内的典故。从小我便对桥梁多了几分敬畏心。绝不可损耗别人的功德,更不可助长“破窗效应”,成了我内心的法律。
保存得比较完好的当属老倌桥,有老冀伏枥的味道。我们常走的是汪家桥,靠得最近,又通往北山与县城方向。
远古近今,水运都是大动脉。汪家桥面与湖床平面,只在冬天露出遒劲与沧桑。过河与行船两行其便是修造者必须考虑的。水底老港桥的主跨无法用调度来解决,历史从来不缺乏智慧,于是,有一节便没有架梁。最初,我纳闷造桥人没有好事做到底,又怀疑是旁边艄公为了渡船生计而使了坏。桥下有渡船。
村里人是舍不得花两毛钱坐渡船的,在断开处架跳板又坏了艄公的生意。艄公无儿无女,将近古稀,全仗摆渡糊口。周边几个村子便商定了两全的法子,斫了一棵碗口粗的杉树,架起了独木桥,一则,勇者过之,一则遇过往船只便于挪开,再一则,艄公也有收入。
这种诙谐夹带和谐的人文生态和另类文明是乡亲们厚道的首创,辉映了纯朴智慧的“扶贫”思想。助弱扶弱,留片天地给弱者贫者,大同思想一直在乡亲的血脉深处。在近年“扶贫攻坚”行动中,我一直努力寻找这种体面的三者兼得。
老港飞坠,锁住了方圆十几个村落去往县城的要道。男人大都走独木桥,女人与小孩大都乘船,女人们便在船上尖叫,看男人竞相飞奔。没有刻薄的牢骚,女人们上岸后也会对梢公回眸一笑,表达内心的谢意。
汉语语句“过独木桥”要么暗示面临险境,要么暗喻绝交。我和我的小伙伴的世界里,过独木桥是一种荣耀,意味勇敢和有本事。过独木桥最关键的是克服恐惧,注意平衡,加快速度,紧盯前方。湖边的孩子个个机灵机智,我们从未落过水。那时起,我大抵得出一个结论,勇敢面对,沉着应对,独木桥又何妨。也许,形势所迫,在速度上还要快过阳关道呢。
过了港,那边湖上的小花并没有之前遥看的密集,也闻不到县城里飘来的白面馒头的清香,只是回望村庄依稀了,隔着氤氲的水雾,像家里墙壁上斑驳的黑白山水画。
还有,家被老港和独木桥阻隔,处在寂寥无边的时空里,伙伴再多,也会有淡淡的孤独感,担心太阳西沉了,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到独木桥,何以堪?
这些年,老村似乎疏远了,也没有由头再下新妙湖。听说,每年冬天新妙湖都会留底水,以保县城饮用水安全,新妙湖作了储备水源。老乡们说,很久也见不到老港和老港上的桥,它们伏在汪洋里,我思乡的行动便留在了踟躇里。历史的洪流终将漫灭从前,有谁会为沉没在湖底的断桥以及断桥的建造者歌功颂德?有谁会为当年不止花了三年五载的光阴和堆积如山的白银歌功颂德?
等待。百年后,千年后的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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