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漫漫回乡路,不知他是否走的安稳顺畅?
父亲是从鄂西大山里被抓出来的。
1948年春,湖北恩施的一个小山村里,父亲正跟着师傅做法事。幡旗飘飘,锣鼓阵阵,师傅念念有词地在为亡灵招魂,青春朝气的父亲专注地敲着铃铛钟磬。突然闯进一队士兵,像是有备而来,绑了父亲就走。立刻有人飞奔给爷爷奶奶报信:你家大儿被国民党抓壮丁啦!
爷爷奶奶的悲伤自不必说,父亲的师傅也伤心至极,哭了几天几夜。父亲虽刚成年,但聪明伶俐已小有名气。他有一笔好字,很多人家的春联都是他挥就的;插秧下肥又快又准,令周围的年轻人羡慕不已。道士师傅不知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爷爷,把父亲收做徒弟。
父亲其实是有机会逃回家的。他被五花大绑地从双梨村押到柏杨镇,又解往利川县城,离家越远看管越松。当绑成一串串、编成一队队的壮丁汇聚到长江上游,准备乘舰船顺三峡而下时,已发军饷有了丁点自由。这时一个老乡悄悄地找到父亲,约他晚上一起逃跑。望着滚滚滔滔的江水,父亲摇了摇头,把身上的钱掏出来,让老乡带去爷爷奶奶。一个山里娃,却志在山外,尽管迎接他的是炮火连天的战场。
此时的中国,蒋记政权风雨飘摇,中国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国共实力此消彼长。由父亲这样毫无作战经验的士兵组成的队伍,仓促上阵,一触即溃,很快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解放战士们经过忆苦思甜,启发阶级觉悟,心甘情愿留下来,调转枪口,向着国民党军队开火。
父亲在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部队里茁壮成长。他刚成为新战士就被挑选为通讯员,机灵勇敢的身影活跃在淮海战役的战场上。经过战火考验,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当上班长,一年后他成为团司令部侦查参谋。抗美援朝战火燃起,父亲咬破手指血书请战,虽未如愿,但作为好苗子送进华东军区速成中学。有私塾底子的父亲经过两年半学习,以优异成绩毕业。
回到司令部,又一件事情大大鼓舞了父亲,他迎来了爱情。团长的妹妹、我的妈妈来部队探望哥哥。那时的妈妈刚20出头,明眸皓齿,白里透红,一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垂往腰际,还有剪裁成衣的好手艺。师、团干部、舅舅的老战友们,纷纷以不同方式向妈妈表示爱慕,妈妈却把目光投向了父亲,一个小小排职。母亲晚年我问当初因何看中了我爸?她认真地想了一会,说:有文化,脑瓜子灵活,爱干净!
此时的父亲,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心想要建功立业。1958年,父亲响应党与中央军委号召,与大批转业军官与士兵一起奔赴祖国的北疆,向大自然开战,变北大荒为北大仓。六年后,父亲南调江西,分配进物资系统,投入热火朝天的经济建设。不管在北在南,干哪行哪业,父亲都认真工作,不甘人后,受领导器重,也招人嫉恨。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被抓壮丁的那段历史,会成为“文革”中给他的当头一炮。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很快便冲击到了父亲。一天大街上传来锣鼓声,我跟着邻居们跑去看热闹,只见几辆大卡车载满“牛鬼蛇神”,父亲脖子上挂了一块大牌子,手里握着一束稻草,也在其中。接下来我家楼下贴出了一溜大标语:打倒国民党反动兵痞某某某!倒书的父亲名字上打了个大叉,白纸黑字红叉,十分醒目。
父亲每天依然拎着公文包上班,只是更加勤勉了。我有时半夜醒来,可见父亲伏案疾书。领导讲话、工作报告、年终总结,他的公文包里总有写不完的材料。父亲尽管没日没夜地加倍工作,仍免不了每次运动都会被带上一笔,成为陪绑。
1976年,中国共产党的三位领导人周恩来、朱德、毛泽东都在这一年离世。秋天,父亲忙碌着布置毛主席灵堂至深夜,一干人到食堂寻找食物充饥,父亲接过旁人顺过来的酒瓶喝了一口。粉碎“四人帮”,追查三种人,有人举报父亲在伟大领袖治丧期间饮酒作乐,加上历史问题,竟被隔离审查三年。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父亲才抖落了身上的全部枷锁。
重获自由的父亲,就在关押的地方开启了职业生涯的最后阶段。这是物资系统下属的金属回收公司,改革开放时代,大锅饭已取消,企业背负着自负盈亏的压力。父亲的聪明才智派上用场,很快就担任业务科长,经常外出开拓市场,与国内外有大量废旧钢铁出售的企业洽谈。一次他来到鄂西大山里的一家军工企业,山那边就是故乡,父亲竟然没有回家看看。
我不信父亲不思恋故乡。读初中时,小叔从老家来,兄弟相见异常兴奋,俩人彻夜长谈,一夜抽掉好几包平时只用来待客的大前门。父亲帮我带孩子,用浓重的鄂西口音教会外孙女一首儿歌:轱辘辘,轱辘辘,半夜起来磨豆腐;豆腐价钱少,豆腐营养足,吃肉不如吃豆腐!他一边吟唱一边说,只有老家的豆腐最好吃。离休仅几年父亲就中风了,他知道回乡无望,从微薄的积蓄中拿出钱来寄给侄儿,嘱咐修整爷爷奶奶的坟墓。
父亲自离开家乡到辞世,只回过一次老家,那是与妈妈同去,新婚燕尔,前景无限,荣归故里,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踏上回乡的路。在故乡人眼里,父亲应该会是一个很有出息的人,可政治上的翻云覆雨,耗尽了他的青壮年华。父亲去世后,我为他撰写墓志,惊讶地发现,除了简历就再也写不出什么了。无法实现人人梦寐以求的衣锦还乡,父亲无面目见家乡父老。
年年清明,香烛燃起,我会在父亲墓前与他聊天谈心。我劝父亲不必近乡情更怯。他经历的那个时代,新旧政权更替,阶级斗争为纲,政治运动绵延不息,多少英才一腔热血付东流。父亲,你已经尽力了,悲剧在于那个时代!
父亲去世不久,我做了一个梦:大剧院里,红色金丝绒帷幕徐徐拉开,排列整齐的合唱队伍精神饱满,指挥已经举起手来。突然,父亲出现了,脸上带着火化前的淡妆,神情似乎因迟到有些不安,指挥示意父亲站入第一排,紧接着手一挥,激越的歌声响起……我把梦境跟同事们说,他们七嘴八舌:你父亲一定是在唱《走进新时代》。
我希望这梦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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