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平

邓家山，雷家山，戴家山……赣北的山岭，护着一处处向阳的村庄。爬上严家坪，转过一幕香樟林，几座山林相迎，它们是随人烟姓了严的屋前山。

大锅柴灶的炊烟，现在要合屋里老人的心意，今天烧一顿，明天煮一餐，黑瓦顶上的烟囱，冒出几缕烟来，白中泛黄，似是有些陈旧。刚刚升起来，才成形，就断了。

前些年，人们陆续下山。下山时，没有大车小车地搬走八仙桌，檀梨床，大水缸，只是带上半袋花生，一篮红薯，一双小儿女。

想想，门还是上了把锁，不防贼，怕野物拱进来，当窝。

青石条巷，油榨房，石磨，红薯洞，攀满青苔的井，还有村头八百年的公孙树，留了下来。它们因人事而兴起，现在随山间的阳光，雨露，毛竹林，梨园赶往时间的深处。

合着山风，花生地，红薯地，一天天野了起来，土脚粗糙生硬。一条缭绕的水泥路，突然卸了喧嚣。

暴雨洗山，雨疏云轻，几只小蜗牛，背着家产，在水泥路间趟着流水，一趋一望。

草径归于野猪。

一口老山塘，送给了飞禽走兽，夏秋大旱，也不再有人来争水。青石塘坝披着月光，独自回想很多年前的光景。

猪圈、牛栏撑了两年，实在是空寂得受不了，开门迎盗：一伙巴茅，一株山泡桐，三四丛蕨禾，在墙根，屋顶瓦缝间下了根。想长就长，想疯就疯。总不能人一走，大家横七竖八的废了吧。

这帮野孩子，天干时，喘喘气，歇一阵子，大风大雪，抖抖叶子，猫着身子扛过来。三五年功夫，就应了老人的话：房顶长树，坟头长草，这是换一茬人的兆头。

哎，哎，哎，有人喊山吗？耳背啊，听不清，真的有人在喊山吗？

半山毛竹林要从谭家山坳，翻路到另一边的吴家山坳，它们一年年暗地里使劲，突然一个早晨，从沟边冒出笋尖，好在有管防火道的人，停下摩托车，仔细打量一番，好像是拿定了主意，走上前去，踢上几脚，又双手一掰，折了它们破道而去的念想。

又白白浪费了一个蓬勃的春天。

人也是奇怪，声色鼎沸，鸡啼狗吠，就喧哗嘈杂怕了，要清静。大队人马散向城里，却不怕挤破了头，偶尔回到山上，又心生荒芜。待不住几盏茶的功夫，赶忙走人。山上的春色，刷了层蜜饯般的光亮，那又怎么样？心神不在这里了。

邓老爷子的孙女随爸妈在城里上高中，他帮不上忙，就住在山坎边自己的瓦屋房里。鸡不好养，怕野物叼了去，种两分菜地，安闲度日。雷婆婆的孙子去年到部队当兵，她从城里回来，细儿子再接她下山，死活不去，听惯了雷家山的麻雀叽叽喳喳，回了儿子的请劝，偏要守着山坡朝阳的青砖房里，自己管自己，自在的很。

一座老屋场，通晓它的脾性，没得什么怕的，还怕野物夜里拖走了一把老骨头？五六个老人散住在寨子里，撑住几星人气，好待清明祭祖上坟的人从山外回来。

好像山也老了，出不了大家想要的好生活。

秋天的氤氲，越来越喜欢把香樟、枞林、枫叶、苦槠的气息搅和在一起，满山遍野荡漾。乌桕的叶子红得最好看，一树的果子，脱了黑夹袄，白闪闪。白是光亮瓷实的白，和枝头片片红叶相配，挑亮了山色。鸟儿下嘴啄食，看它们知足得摇头晃脑，真是舍不得啊。

长尾雀、黄莺们在阳光的枝头辩论，对歌，挑逗，吵嘴。明天寒潮袭来，雨雪封山，今天它们的翅膀飞掠的是山林尽染，鸣唱之间生命在欢快、起伏。

山林随日月繁茂幽深。出没的飞禽走兽，花草蜂蝶，会因山村里的人烟稀少，而提出更改山名的要求吗？

它们好像习惯了人类在明处的生活和占有。

人们爱以自己的姓氏，来宣示主权，已是古时候的事情了。也许当时并无深意，只是可怜这么大的山，连个名字也没有，好心地把自己姓氏送上。

还有一种情形，初见此处山林，怯生，怕被欺负，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斗胆封成自己的领地。亦或许，相看两相悦，相互掏了心窝子。更有可能只为叫起来顺嘴，指代清晰。出家门，心里有个回来的方向。

天一放亮，山林敞开，散出人烟，鸟雀欢鸣。

晚霞西流，山色收了牛羊于怀中，暮鸟归巢。

那些林中跑的，草上飞的，照着自己的习性繁衍生息，并不计较后来者的自作主张，反正茫茫云岭，也不会要大家都改了称呼，更不会扒拉它们搭的窝，打的洞。山脊上，远远地望着人类忙进忙去，也挺有意思。跑到近处偷窥几眼，风一吹来人的气味，掉头就跑……

看上去，崇山峻岭随了人姓，人有占山为王的嫌疑。掰扯开来细瞧，岁月流转，风里雨里，人安然于山中，终归在依赖和茫然四顾中扎下了根。想想吧，老祖宗拖儿带女，逃荒，避难到山里，月黑风高夜，豆油灯下，坐卧不安，一家人安生，是纠心的大事，求神拜佛，佛在远处，思来想去，只能求眼前的山神和香案上先人的牌位保佑：人丁兴旺。先在心里拜了山神，日后人烟旺了，请山神入家姓，自然水到渠成。人前报声：程家山的，透着底气。

子孙在外，听到乡音，张口：我老家王屋山……山和人一样的姓呢。

一家姓氏的山，最终被后人喊成了这支人脉的祖先。

人其实也只把他们生息的几座山连在一起叫了李家山，蔡家岭……

天下名山大川出一家的寥寥无几，华山，泰山，黄山，峨眉山，武当山，九华山，尽归天下。

他们也把老虎出没的咽喉之冲，唤作老虎颈，乌鸦聒噪的对门山叫鸦雀山，风刮得昏天黑地的西边山称黑风岭，把南面俊朗峰秀的连云山脉，统称：凤凰山。

现在他们搬下山去，连个送行仪式也没有，薄情也好，寡义也罢，不至于要把这些雷家山、邓家山、戴家山改成：麻雀庄、黄鼠狼窝、野猪林……

毕竟人的祖先长眠山中。

山林聚义，人兽同存还是好啊，草木萌发，鹰翱长空，世间应该生生与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