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题有年头了。初中二年级,是一个批评人欲置之死地而后快的老先生出的。他把题扔在黑板上,不解释一个字,就顾自捧着一杯老茶出了教室,留在教室郁闷了四十五分钟的我们,当即炸开了锅,怎么写啊?这题就觉着别扭。而我却有点独自的欢喜,想院子里祖父一坛子的花儿可以登场了。
不记得当年我是怎么让那些花儿盛开在我的作文本里的,只记得老先生作文讲评,表扬的五个人里有我,那一刻老先生长长的脸看上去还是有点温情。已然模糊了当年内心的小得意小虚荣,如今,重温此题,还是忍不住打开尘封的老篾条箱子,捧出那经年的宝物,细细擦拭,好让那莹润舒心的光泽,带来一丝温情。
小院
退休重返古镇,祖父原来居住的临街的房子早就被收归国有。祖父仍在古镇下街买了一所民居暂作安身,准备过几年再选地造屋。
房子在南北走向的小巷里,大门朝东,每天打开大门收纳朝阳,感觉阳光总是最早拥抱自己。难得的是门前有一块长方形的空地,这在古镇拥挤的街巷中并不多见。
小巷像一条小河从门前流过,古镇各色人等,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每天仿佛扬帆而过。祖父喜欢阳光明媚,却不习惯饮食起居毫无私密可言,因此有了小院。原准备北向开的院门,因考虑我不久要去的初中方位而改为南向。
院墙是我家的照壁,市声得越过院墙才可光顾。这一方清净很快打开了祖父的灵感。几天后院墙根垒起了花坛,各种瓷的陶的花钵陆续光顾,看那架势都是来定居而毫无搬迁之意,不久各种花儿不费吹灰之力,占去了祖父宠我的时光,不仅如此,它们竟有能耐也让我毫无醋意,与它们友好相伴。
花坛
花坛是请人用砖垒起的,半人高,阶梯式,共三级。
不久,大大小小的花盆都有了自己的主人。古镇郊野并不缺繁花匝地,虽偶有人家也种得一二花卉,却不如祖父这么系统而专注。今天能见的普通家居花卉盆栽,祖父大都侍弄过。
所有的花儿来我家时,都有点怀才不露,不知哪天就会从或团或尖或椭圆的叶下,冒出一朵惊喜,绽出一蓬灿烂。
我是用胭脂花和凤仙花染过指甲的。胭脂花是迷人的小喇叭,艳而妖的玫红,只需一朵便可换你一手彩甲。凤仙花是淡而浮的洋红,没有胭脂花的染色的劲道,对它的好感全因为《蔡锷与小凤仙》,那时的张瑜比凤仙花可是红了很多。不过,这摧花之事做过一回便作罢,女孩子染什么指甲?祖父目光中到处都是威严。
像菊和鸡冠花这么坚持的花儿,换来的不只是你的喜欢,更多是不忍。秋到,郊野遍地野菊,黄灿灿,祖父便养红菊,重瓣菊,金钱菊。霜来不下枝,雪临丛中眠,祖父都不剪它,来年只有整株拔起。小的鸡冠花是软丝绒,枝脉殷红,大了的鸡冠花不可爱,粗粗壮壮的,是好斗的大公鸡,可祖父喜欢,行医的祖父年年种,它可以入药。
被人用歌来诵唱的往往比较娇气,夜来香和茉莉就是。风暴来临前最先要转移的就是它们,可是暗香盈袖,无语亦动人,便是深夜雨至,披衣护卫亦是心甘情愿。夜来香米米的小黄花最得人心的还在于,它是夏夜蚊虫的最怕。茉莉娇,在其难养,很长时间它旁逸飘出的斜枝,祖父都不好修剪,直到问过曾养过茉莉的朋友。虽然斜着身子,可我还是喜欢它花的素白,喜欢它细细散发的别的花没有的清香。
要论精致,当属五角星和太阳花。丝绿的藤蔓,缠绕在天然金笤帚的筋骨上,蓬松成竖起的纺锤,绿云绕绕,红色的小星漂浮在这云里,红得鲜亮,却谦虚自掩,引人探其究竟,又处处皆是惊奇。太阳花从暑假一直开到九月开学,娇嫩的叶,对花迎朝阳,抑或朝阳应花起也未可知,祖父用小钵养这娇娇小小的太阳,夏日的每个清晨,湿漉漉的,这美艳的红唤醒你一天的朝气。
不独有花更以果愉人的,有看果和石榴。看果的小白花躲在深绿的叶里,不久就圆成了蜡质的青果,慢慢变得明黄起来,最后一律是耀眼的红。这绿叶的穹隆,青黄齐辉,让人充满期待,等到第一粒红果加入,三星同耀,是要把朴素的日常轻悄悄吟成一首诗。石榴的红,令人尖叫,陕北大秧歌的喜庆,要把那热烈涂染上眉梢,不可长久直视,色的锐利,会折了你的目光。这两种玲珑果子都勾人食欲,尤其小孩子,可是却都不能吃,看果微毒,更不能,所以它们都只能身在高处。它们最慰人心的,是雪后,绒帽之下未曾凋落的几个,那一分赤诚,最能驱散整个花坛冷冷的寂寞。
水竹与含羞草有点特别。我不懂居无竹的雅趣,它在花坛最高处边上,没有花,不管你来还是没来,它都在,都一年四季地青着。我应该要道歉的,向含羞草。起初,我好奇碰触它的叶子,为配合我它披下来,后来我肯定是碰过很多次,它的叶始终耷拉着,很久很久。不知道含羞草有没有记忆,但我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理,恶作剧的。
美人蕉和大芭蕉立在花坛两侧地上。一蕾一节,美人蕉红得没完没了,大叶大花,热气乎乎,每天引颈高呼,看我看我。大芭蕉的叶可是浪漫,迎风婀娜,是古镇人对热带风情莫名的向往。
月季本也盆栽,后来花繁株茂,也到了地下。祖父把它放在院子东南的角落,与那株肥硕的田七做了伴。当月季渐成花树,几十成百的粉红,芳香萦绕,点亮了阴阴的墙角,祖父才不得不把那株老田七移到郊外的菜园。
仙人掌匍匐在底部漏洞的搪瓷盆里,我曾热切期待,它开出画报上一样好看的花来,可是从未见,反倒被它细细的毛刺扎过,遂不喜欢。夏潮涌动,大河水浑浊泥黄,祖父用铁皮桶装河水,刷去仙人掌的毛刺,挤出它的汁液,不多久,水清泥沉。
后来,在花坛的两边紧挨院墙,祖父种了两株泡桐,来时芽苗,不久齐我腰,很快蹿过我的头顶,看我与树比高,祖父爽朗大笑。两三年后,树盖落荫。院墙外,树荫下,正午,小巷都有邻人端着饭碗谈笑风生,人间烟火,和着夏风穿巷而过。推门而出,听他们天南海北,好不惬意。
古人多有缺月疏桐感伤句,雨打芭蕉寂寥语,我却独忆皓月当空,桐花遍地的清净,风过芭蕉雨落小院,花摇曳,果清闲,心里满满尽是欢喜。
夏风拂面,汲井水浇花的祖父,给花喷药除虫的祖父,为花剪枝的祖父,给花换盆的祖父,替花捉虫的我,提井水的我,数月季的我,逗含羞草的我,渐渐,渐渐重叠,清水浴面,夏花璀璨,我们对花静立,清凉润花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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