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挑子,一头挑着工具箱和方凳。另一头挑着安装了镜子的长脚洗面架,架子一边挂条二寸宽一尺长油光发亮的牛皮,批刀片用的。
六十年代初,剃头佬和尚整天挑着这副行头,颤悠悠行走在鄱阳湖口双钟镇。
和尚其实不是和尚,而是外号。和尚小时候生过瘌痢,十六岁和尚开始学剃头,觉得稀稀朗朗的花头不好看,师傅干脆帮他刮了个光瓢,从此,就得了和尚这个外号,这一叫就叫了三十年。
手头没活时,和尚会随便找个地方,端坐在方凳上,对着那面模糊的镜子给自己刮头。他手腕如同蛇扭,那剃刀如同水漾,三下五除二,略显黑茬的头很快就变得像瓜皮那样光,那几块生瘌痢留下的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有一次和尚在白铁匠细眼的铺子前刮头。围观的豆豉佬大粑嘴里“啧啧”感叹:和尚这手头功夫,就怕只有修车匠二板骑车的手艺和他有得一比。扶着一担水桶看的挑水佬火苟摇摇头评价道:二板车虽然骑得好,却比不上和尚头上的剃头刀玩得转,这才是又惊又险呢!
开杂货店的王胖子今天专门关了店门来找和尚刮头,见和尚放下剃头刀起身,他正要坐上去,不料一根拐杖伸上前压在了方凳上,刘老学究慢悠悠地踱上前,抽回拐杖坐了下去。王胖子嘟囔道:“你一个吃了没事的老倌,跟我们抢什么。”刘老学究七十五岁,鳏居,他早年教过私塾,敢说直话,镇上人对他都很尊敬。
和尚帮客人刮完头后顺带刮脸,还附带掏耳服务。他有一套专门的掏耳工具,耳挖、耳刷、耳棉、耳弹等等,用一个小布袋装了。
这年,县里新来了一位贾县长,南下干部,做事风风火火的。七月份上任时正赶上长江涨大水倒灌鄱阳湖,东门口的房子淹了,豆腐坊的王二娘守在木楼不肯离家,是贾县长趟着齐腰深的水,硬是把她背了下楼。当天晚上,木楼就被水浸塌倒了。如此一来,湖口人都说贾县长是个好人。可是好人也有缺陷,贾县长是秃顶,头顶如同一颗硕大的鸟蛋放在鸟巢中。贾县长作报告时习惯用右手摸头顶,似乎那滔滔不绝的话语是从那光光的头顶上掏摸出来的。
其实贾县长头顶并不是一毛不拔,而是刮得干净,等头发长出来,就显得坑坑洼洼、乱草一蓬。政府办杜主任陪同贾县长去理发店,理发师不是顶部光的部分刮得不匀,就是周围的一圈头发修理得不像样子。第二次那个漂亮的女理发师居然将贾县长的光头刮破了皮,贾县长乌黑着脸很不高兴。
贾县长经常要出席各种活动,头不剃好怎么行。杜主任一筹莫展。
听门卫老何说和尚头剃的好,找个时机,杜主任小心翼翼地跟贾县长提起,没想到贾县长居然同意了,他对杜主任说:你去把那剃头佬找来。
就在贾县长办公室,和尚摆开阵仗帮贾县长剃头。贾县长先瞅瞅和尚光光的头,再摸摸自己的头顶,才严肃地说:开始吧。说完拿起一份文件翻看。
贾县长文件还没看完,和尚已取下围在他身上的围脖,说:“县长,剃好了。”贾县长刚才埋头看文件,只感觉似有羽毛在头皮那些凸凹不平间游走,没想到就剃好了。他凑近那面斑驳的镜子前端详,边摸着顶部的光头,不停地点头,微笑着说:“好,好。”
却还没完,和尚说:“我再帮您掏掏耳,解解乏吧。”于是将贾县长的头扳在自己粗胖的臂弯里,拿出专用掏耳工具,挖、转、刺、弹……不过十几分钟,已把贾县长掏弄得长气短气同时出,等站起身来,他伸展臂膀,洪亮地说:“舒服!”
自此,贾县长的头就包给和尚剃。
给县长剃头,和尚并不多收钱。贾县长也认真,不让杜主任付账,硬是自己掏腰包。不过,贾县长每次会递烟给和尚抽,有一回,贾县长高兴,居然给了和尚一包大前门,和尚也不客气地收下了。
那包大前门和尚分发给大粑、二板、细眼等人抽了。王胖子不抽烟,但他凑上前说:“和尚,把空烟盒送给我,我好摆在店里撑撑脸面。”
刘老学究在一旁正色道:“这脸面不是什么人都能撑的!和尚,你要记住,你是给县长剃头的师傅!”和尚一愣,搔搔斑驳的光头,“嘿嘿”笑着:“是哟是哟,我记得,我记得……”
和尚家光景并不好。他老婆患有软骨病,一儿一女,女儿嫁到了乡下,儿子初中毕业后,一直在家闲着。家里的主要收入还是靠他这副剃头挑子。
有一次帮贾县长掏耳,贾县长问到了他的家庭情况,和尚如实说了。贾县长很认真地听完,问他:“县里正在新建水泥厂,到时要招一批工人,不知你儿子愿不愿进厂去?”和尚激动得头皮发亮,连声说:“愿意,愿意,我那小子十八岁,有的是力气呢!”贾县长正舒服,嘴里连连“哼、哼”着。和尚心里高兴,那手上的功夫更是施展开来。
第二天上门给二板剃头时,和尚忍不住说:“县长答应了,帮我儿子安排进水泥厂当工人呢。”二板嗤道:“你吹吧!”和尚说:“你不信算了,县长亲口答应的,还能假的了?”二板问:“你一个剃头佬,凭什么让你儿子去当工人?”和尚反问:“我儿子身强体壮,凭什么就不能当工人呢?”
这天,帮贾县长剃完头,和尚挑着挑子走到政府大院时,杜主任迎面拦住了他,说:“等等,王阿姨想请你去她家里,帮小猛剪一剪。”
杜主任说的王阿姨是贾县长老婆,小猛估计是他们儿子吧。和尚心里自豪感又升了一层,连连点头,说:“行,行,我这就去。”
贾县长的家在县武装部后院,跟着杜主任进了客厅,和尚连忙放下挑子,摆上凳子,拿出家什,就等着小猛来了。
杜主任朝房里轻声地说了句:“王阿姨,剃头师傅来了。”
里面有人应声:“好的,我这就抱小猛来。”和尚心里惊诧,贾县长儿子怎么这么小,还要抱呢?
人走近了,和尚细看,贾县长夫人手上抱着的不是孩子,而是一只黄色的小狗,小狗毛发蓬松,吐着舌头。
和尚陪着小心地问:“嘿嘿,小猛呢?”
贾县长夫人嫣然一笑,指着手上的狗,用好听的声音说:“这就是小猛呀。我家小猛这些天热得直吐舌头,听老贾说你剃头手艺好,就让杜主任请你来家里帮小猛把毛剪短点。”
和尚只觉得头“嗡”得一下,汗“突突”地从光光的头顶渗出,手也微微抖动起来……
杜主任在一旁说:“师傅,小猛是名贵品种,你别弄疼了它……”
和尚再也忍不住了,他一声不响,“砰砰砰”,将剃头工具迅速扔进柜子,挑起剃头挑子,就朝门外走去。
贾县长夫人脸上变了色,指着和尚叫道:“你?你……”
走到门边和尚停住了脚步,顿了顿,并没有回头,只是眼里含着泪,丢下一句话:“刘老学究说了,我是给县长剃头的师傅!”
然后,径直出了门。
众人听和尚说了这事。大粑骂道:“真是个死脑壳!你一个下九流的剃头佬,摆什么谱?”细眼也说:“县长老婆让你帮狗剪毛是抬举你呀!”
和尚委屈地嘟囔:“她可以欺负我,不能欺负贾县长……”
二板叹息:“你儿子当工人的事怕是泡了汤,唉!”王胖子忙说:“对呀对呀,你得罪了贾县长老婆,那他还能帮你吗?”
杜主任再也没请过和尚去帮贾县长剃头了。每天,和尚依然挑着剃头挑子游走在大街小巷,只是,人变得沉默了。
三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和尚挑着剃头挑子从城德岭下来,远远地望见二板蹬着自行车风驰电掣而来,到了他跟前,一个急刹车,稳稳地停住。和尚吓了一跳,叫道:“赶头刀吗?骑这么快!”
二板说:“水泥厂新招的工人名单公榜了,就贴在县政府院门外呢。”
和尚心“突”地跳了一下,很快又有气无力地说:“与我有什么关系。”
二板说:“听说有你儿子名字呢。”
“不可能,不可能,莫开我玩笑!”和尚连连摆手。
二板伸手拉扯他:“把挑子先放下吧,我骑车带你去看看。”
公告栏前早围满了人。和尚跳下车,挤到前面,只见刘老学究举着拐杖指点着在念人名。和尚不识字,他拉拉刘老学究贴着耳朵轻声问:“老倌,帮我看看,有没有叫余小满的?”
刘老学究举着拐杖在红榜上划动了几下,停住说:“余小满,有,有呢!”
和尚不敢相信,连声问:“真的,是真的吗?”看刘老学究认真地点头,他心里一阵荡漾,贾县长没有记恨我,没有忘记他的承诺呢!和尚的头在阳光下亮得发光,他禁不住指着红榜,大声地对周围人说:“看,余小满,我儿子!我儿子!”
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和尚挤出了人群,他泪流满面,嘴里不停地念叨:“我是帮县长剃头的师傅,我是帮县长剃头的师傅……”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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