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豹生活在战国时期，是魏国的著名官吏。

关于西门豹，有两个故事流传甚广。一个是西门豹被派为邺县令时，发现当地的巫婆神汉勾结地方豪强，常以天大旱、河伯（河神）要娶媳妇为名，谋财害命。西门豹“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直接将巫婆神汉们扔下河、“送”他们给河伯报信，那自然是有去无回了。然后，他组织劳力兴修水利，挖渠引水灌溉农田。这个故事见于各种史书，可信度非常高。这个故事在上个世纪80年代还选入小学课本，我们这一辈人都知道。

另一个故事，知道的人相对较少。故事中说，西门豹治邺时清廉刻苦、不谋私利，对百姓们好，却没有给国君身边的人上贡、送礼。或者也可能是因为清廉刻苦，根本没钱那样做。那些人天天说西门豹的坏话。国君终于生气了，要罢西门豹的官。但西门豹要求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国君同意了。回邺县后，西门豹就变了一个人，凶狠地搜刮钱财，全部用来讨好国君身边的人。结果，那些人都说西门豹的好话。这时候，西门豹将实际情况说给国君听，并请求辞职。国君终于悔悟，请西门豹继续任邺县令。这一个故事不见于正经的史书，大约只是寓言，具体情节纯属虚构。

我想，许多人已经记起了另外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发生在战国时期的齐国。当时的齐国国君是齐威王，他的近臣们常说：管理阿城那个地方的大夫非常有能力，阿城大治；管理即墨那个地方的大夫则昏庸无能且道德败坏。齐威王留了个心眼，暗中派人去阿城与即墨探防，结果发现阿城的土地大量荒芜、人民生活痛苦，而即墨的各级公职人员非常勤政、今日事今日毕，百姓因此而安于生产、生活富足。齐威王厚赏即墨大夫，烹杀阿城大夫。即掷于鼎内，以沸水烫死。《资治通鉴》中说，此后“群臣悚惧，莫敢饰诈，务尽其情。齐国大治，强于天下。”

《资治通鉴》是司马光写给皇帝看的历代政治得失，中间种种，特别是关于“治”，未免理想化。以齐威王的故事为例，他派去阿城、即墨探访的究竟是哪些人？不就是身边的近臣吗？此前，收了阿城大夫的贿赂，为他大说好话的是哪些人？没有收到即墨大夫的贿赂，就大说其坏话的是哪些人？正是这些近臣们。

对于近臣们来说，被委派去探访，应该就是得到了最好的索取贿赂的机会。那几乎是没有风险的。纵然皇帝要亲自去查验，但帝皇出巡，地动山摇，哪里有什么秘密可言。真是那样，近臣们抓住机会，协同地方官员做假，又是一次相互串联、广进财源的机会。

可能是齐威王已经下定了封赏即墨大夫、杀死阿城大夫的决心。近臣们揣摩上意后，过去怎样为阿城大夫说尽好话，现在就怎样地说尽他的坏话；过去怎样说尽即墨大夫的坏话，现在就怎样为他说尽好话。齐威王心知肚明，却有意纵容。他烹杀谁、厚赏谁是随机的，重要的是昭告天下：现在是齐威王当政，齐威王要赏谁就赏谁，要杀谁就杀谁；对于任何官员，悠悠万事，唯做齐威王一人的奴才为大。

真正说起来，反而是关于西门豹的故事编得更具有现实合理性。如果百姓们说话根本不算数，任是西门豹怎样的清廉刻苦、不谋私利，也不过是官场内的异类，不能被官场容纳。寓言之为寓言，可以给西门豹一个机会，让他去证明百姓说了不算的政绩评判体系的荒唐。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于有意无意间不提及西门豹凶狠残暴时必然对百姓造成的伤害。但，如果西门豹是一个好人，他会自我克制，罢官就罢官好了，不会为了证明什么而凶狠残暴地对待百姓。反之，当西门豹心一横，竟然也凶狠残暴地对待百姓，无论初衷如何，他也很难再变回去了。

中国历史上，多少人出身贫寒，多少人也曾经孜孜以匡世济民为念，然而，一踏入那老百姓说话根本不算数的官场、权力场，始则内心中还不免时时挣扎，却苦于无力对抗、无法改变，只能被迫融入其中、随大流，而浸淫日久，习之惯之，不免渐渐以权力凌驾所有人之上为当然。至此，彻底完成转身。如果人生是一条长长的路，这一转啊，“天雨粟，鬼夜哭”，个中人从此就彻底告别了阳光、坦荡和澄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