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车匠叫二板,四十郎当岁。
修车匠其实是有名字的,因他的修车铺门面狭窄,打开大门后,只有二块响板可下,镇上人因铺取名,就叫修车匠为二板,叫起来顺溜,听着也响亮。
早年湖口县城区叫双钟镇,蜷缩在鄱阳湖口与月亮山中间不足两平方公里的湖畔。城区通往郊区间横亘着一条陪湖山脉,人们从一处山凹开了条通道,拱形的山路又长又陡,砂石路面,坑坑洼洼的,人们直接称呼为大岭。
二板的修车行是修自行车的,正处在县城和郊区相衔处。下乡的人骑车到了修车行,马上面临着上大岭,难免要停车充充气,紧紧闸,蓄积一下力量准备爬坡。进城来的人,刚刚经过一上一下的大岭,早已汗流浃背,车子也是负重不堪,于是也要拐进修车行检修一番。
二板修车行门前总是排着一溜待修或已修好的自行车,二板和他的老婆也总是在门口忙个不歇。
二板老婆长得黑不溜湫,丰乳肥臀的,人蛮做的也是蛮事,专门负责扒车胎和安车胎。扒胎用铁棍撬加手扒,三下五除二,剥皮似的利落。安胎时胡乱塞进去后,再扑哧扑哧地边打气边抡个木棒槌挨着胎敲打一圈,让外胎的边缘在钢圈上坐实了。都算不得是什么技术。
有技术的事是二板干的。
和二板老婆相反,二板人长得很斯文,长脸瘦颊,眉清目秀,要是戴上副眼镜,人们一定以为他是个教书先生或是县政府里写材料的秘书。但二板不戴眼镜,只穿白围裙。
二板修车看起来斯文,做起事来还是很有力气的,无论是二八式载重车,还是二六式轻便车,他单手握住横档,稳扎马步,轻“嗨”一声,就能将自行车翻转个,以座垫和龙头为支点倒放在地上。车子什么毛病,二板一眼就能看出来,往往只紧几下螺丝,松一松单边刹皮,那车就不摇晃,也不卡钢圈了。链条断了稍麻烦些,要先把断了的去掉,再接或加链条,新接了链条或长
或短,要调后轮距离了就用两柄扳手,一左一右相反旋转几下,后轮轴松了,一手握后轮钢圈,一手顶三角架主轴,暗一使劲儿,或进或出,距离就调整好了,再左右开弓,两柄扳手各旋几下,紧了。然后是调刹车皮。都调好了,顺手一拂轮圈,那朝天仰起的钢圈就刷刷地转动了起来,半天也停不下来。这一系列动作,二板做得是有条不紊,麻溜顺爽。
这都是些小修。大修是调钢圈、换主轴。
单说这调钢圈。用一个支架支起钢圈,朝天竖起,搬一小马凳坐在跟前,手心握捏一只专用调钢丝的小圆扳手,把可用的钢丝留着,断了或不可用的钢丝去掉换新的,再来调钢丝上的小螺丝,左扭几圈,右扭几圈,或紧或松,全在手中的小钢丝扳手上。看似二板坐在那里人没怎么动弹,手没大动作,只是眼瞄瞄、轮转转的挺轻松。
修车本来就是个脏活儿,尽管二板的手上满是油污黑泥,但他的围裙却从来是一尘不染,雪白雪白的。
专门下乡帮人劁猪鸡的杨一刀不相信,把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推倒进大岭乡下烂泥田里糊满泥,再推到二板修车行,说是不小心栽进了泥田,请二板帮他修车。
见杨一刀等人在旁盯着瞅,二板晓得是有意想看他笑话的。他就没让老婆上前先洗车,自己一手一脚地弄这辆车。
说来也奇怪,亲眼得见二板和旁人一样地洗车、擦泥、修车,也是和旁人一样地近身上前做着事,可把整个车修好,擦揩得锃光瓦亮交到
杨一刀手上时,二板胸前的那块白围裙还是一滴泥水也没沾,一点油污也不见。
杨一刀佩服地朝着二板竖起大拇指,连声说:你的白围裙果然弄不脏,了不得,了不得呀!
二板不为然地说:“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脏了围裙,那还修什么车?”
杨一刀一愣,反问道:“既然晓得弄不脏,你还穿什么围裙?”
二板也一愣,脱口回了一句:“我要是不穿围裙,你怎么晓得我弄不脏呢?”
一语道破天机。
这是二板的一个神奇。
二板的另一个神奇是骑车。
每修好一辆自行车,二板就要亲自试车,他会骑着车子到东门口转上一圈再回来。人们看见二板骑车来了,就会兴奋地说,二板来了!二板来了!并自觉地退到一旁,给他腾出中央的空地。人越多二板越来劲,那车子就玩得越悬乎。到了路口当中,他会来一个急刹车,让车子骤然停住,人稳稳坐在车上环视四周,如同唱戏的出场亮相一般,五六秒后才收回目光,单脚用力蹬踏板,车子又环绕着跑起来,越跑越快后,二板放开龙头,将双手操在胸前,任由车子倾斜着自动转圈。在围观的人群大声喝彩中,二板才得意地伸手握住龙头,缓缓地骑车往修车行去。
东门口做秤的丁秤匠和豆豉车间做豆豉的师傅外号叫大粑的,两人打了一个赌,在二板试车时往三叉路中撒了一斤黄豆,如果二板的车轮碾碎了一粒或碰迸起了一粒,丁秤匠就算
输。结果二板骑着车在满街口的黄豆中转了一圈,连一粒黄豆的边也没沾一下,就又转了出来。丁秤匠为此赢了大粑十斤豆腐。
亲眼目睹了这场骑车表演的镇上人说,二板修车怕是修成精了,不然那自行车怎么就听他的话,要动就动,要歇就歇,要走就走?如今二板人就是车,车就是人了。
七十八岁的刘老学究很生气,嗔怪人们不要乱说,人就是人,物就是物,人因物而利,必为物所累。
刘老学究平日神神叨叨的,人们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东门口试车,对二板来说只算每天耍耍雕虫小技,他骑车带运粪桶才是真功夫。二板的修车行里没有茅厕,二板就在后面隔间放了两只大粪桶,有时修车人尿急也会进里面解决,往往三五天这两只粪桶就满了。二板家在郊区有菜地,肥水不落外人田,二板抽空就将粪桶运回家去。随便找一辆修好的自行车,绑一根短扁担在后座上,扁担两头一边挂一只粪桶。二板家的粪桶在两只桶耳上平绑了一条废旧的车内胎,这样吊在扁担上既不高又能防震。后座挂了粪桶后,他先横骑坐上去,两脚尖点地稳一下车身,然后一只脚用力驱动踏板,车子就稳稳向前了。大岭砂石路面坑坑洼洼,二板骑着车子跳芭蕾一样,专挑平地走,不论上坡还是下坡,车子看起来左拐右转的,却一直稳稳当当,后座满满两桶硬是不溅出一滴。
有这运粪桶的功夫垫底,每天傍晚,二板骑车带老婆回家更是不在话下。他肥肥的老婆坐在车后座上,二板一口气飞快骑上大岭。下坡时,骑热了的二板喜欢双手松开龙头,解开衣襟边扇风,边任由车子飞驰而下。坐在后座的老婆也是镇定自若,不管上坡还是下坡,一直气度悠闲,也不扶车座,用一支头上的发夹扣挖双手指头缝里的油污。
因了再忙也不会脏了的白围裙,因了这骑车的好本事,二板把一个小小的修车行弄得很是红火,他的小日子也过得很开心。
却是没想到,二板却突然死了。
二板死得很蹊跷,也很诡异。第一个发现他尸体的是赶猪进城宰杀的张屠夫,早晨天蒙蒙亮时,在去往郊区方向的大岭脚下。据说,当时二板伏身在那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上,人和车子呈三角形杵在路旁,张屠夫以为他喝多了,走上前去推他,没想到一推人和车都倒下了,才发现那辆自行车没有车龙头,断掉龙头后的尖锐竖钢管直直地插进二板的胸口,血染红了一片地,人早已断气多时。警察经过现场勘察,发现自行车龙头掉在距离尸体十余米的沟里,下坡处有长长扭曲的轮胎拖痕,于是认定二板的死属于意外,系自行车下坡速度过快,龙头突然脱落导致失衡,人栽倒时,安插龙头的钢管插入二板胸腔,引起大出血死亡。死亡时间大约在深夜十二点。
原来县供销社委托二板帮着安装一批新自行车,要赶在国庆节时销售,这阵子二板晚上经常加班,有时晚了就在店里胡乱睡了,所以二板一夜未归他老婆也没有在意。
二板死了,而且是死在他修了多年的自行车上。他老婆关了修车行回郊区种地了。镇上人为二板惋惜,从此再也看不到有他那么高超的修车和骑车技艺的人了。
刘老学究听说了这个消息后,惊愕得竟然说话不出来,老半天才一跺脚,说出的却是一句大俗话:
河里单淹会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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