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是1949年5月解放的。国民党临败前,带走了大批壮丁。当时是以征兵的名义,不愿当兵的人家,往往私下花钱买人顶替。赌场正是掮客拉牵壮丁的场所。
聋子伢一去无音讯。虽然聋子伢在我的眼里是个大人,其实他还是个未成年的少年,失踪的那一年只有十七岁。聋子伢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从此定格在我的记忆中。
解放后,开展了声势浩大的镇反运动。就在镇反运动期间的1951年,我家接到一封来自台湾的信。是聋子伢寄来的。那时我已经念小学三年级了,记得当时家里人极其紧张,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决定将信交到位于丁家场的第一派出所。因为是主动“报案”,所以后来家里也没受到什么牵连。
虽然知道了聋子伢的下落,但是,海天相隔,祖父也只当没有这个儿子了。聋子伢的那个童养媳,后来祖父把她当作女儿嫁出去了,我也改口叫她“小姑”。
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两岸关系缓和,陆续有九江籍的老兵回乡探亲。我大姑向他们打听何继贵的下落,但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个人。
都天巷有家篾匠铺,老板姓洪,也是黄梅人,和祖父是好友,我们两家关系甚为密切。他的儿子也去了台湾,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回来探亲,大姑找到他,很客气地称他“洪先生”。从他那里得知聋子伢去台湾后的情况。
原来新兵登记的时候,聋子伢竟然一时想不起自己的大名,慌乱之中报上我二爷的名字“何秀生”。无怪乎军籍名册中没有“何继贵”这个人。当了几年兵,木讷的聋子伢只混了个下士。退伍后,聋子伢不是进赌场,就是进酒店,那点退伍费很快就花光了。他大字不识一个,又没有一技之长,篾匠手艺在台湾根本就派不上用场,竹制品已经被塑料制品取代。他成了街头的流浪汉,住无定所,食无定餐。有人出于同情,给他介绍一个寡妇,寡妇家在阿里山的一个山村里。聋子伢做了上门女婿。一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聋子伢疼爱得不得了,视作心头肉。日子安定了,聋子伢安心在山村里务农,不再赌搏了。劳作之余,喝点家酿的米酒,从来不过量。乘着酒后的余兴还乐滋滋地哼上两句黄梅小调。见过聋子伢的人说他长胖了。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聋子伢的女儿,我的堂妹,十九岁那年患了白血病。聋子伢和三娘(黄梅人称“婶”为“娘”)背着女儿四处寻医问药,耗尽了家财,还是没能把女儿从死神手中夺回。受此打击,聋子伢一蹶不振,什么活儿也不干,整天以酒浇愁,喝多了还发酒疯,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骂人打人。三娘见聋子伢无药可救,把他赶出了家门。
无家可归的聋子伢又过起了流浪生活。从台北、台中到高雄,都有人见过他。后来他患了严重的肝病,被一家教堂收留。那家教堂离洪先生家不太远,洪先生去见过他。
大姑听了聋子伢的遭遇,伤心得直落泪。也许是那一年她的“公断”导致聋子伢出走,心怀内疚吧。她对洪先生说,我们大陆的生活现在也都好了,如果见到聋仔,劝他回来,我们可以养活他。
洪先生再次回大陆探亲,带来的消息是,聋子伢受不了教堂单调的生活,又离开了教堂,不知所终。洪先生也很为患有严重肝病的聋子伢担心。有一次听说在一个桥洞下发现一具无名尸体,他赶过去看,尸体却被收走了。他找到收尸的人,据描述,年龄长相都像聋子伢,但还不能最终确定是不是他。不过,此后再也没听到关于他的任何音讯了。
我这个当年的幼童,由于懵懂,贪吃一个萝卜粑,产生的“蝴蝶效应”,改变了聋子伢的命运。六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心情,要说是愧疚,莫若说是对命运乖舛的叹息。聋子伢曾给家里寄过一封信,可见他思乡情切。但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封信如石沉大海。可以想见,聋子伢是怎样眼巴巴地盼着穿越海峡的回音。他酒后不由自主地哼起黄梅小调,内心深处是割不断的故乡情。如果有机会赴台自由行,在我有生之年,当去寻找聋子伢的坟茔,祭奠飘荡在海岛上空的那一缕孤魂。
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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