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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粑改行

2022年01月20日 10阅读 来源:九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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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大粑在鄱阳湖口东门豆豉厂做临时工。大粑四十出头,圆墩墩,胖乎乎,走路腆着肚,一摇三摆,若是穿上干部服,怕是会被人误当成局长、主任也不一定。

就曾闹出过笑话。一次,县长深入基层,去豆豉厂视察。大粑和几个工人尾随厂长挤着往前看热闹,偏偏厂长身材矮小,而大粑步子又快了一点,脚虽然在厂长后面,但大半个身子已然超过厂长。县长理所当然地以为大粑就是厂长,和蔼可亲地与他握手,并询问豆豉厂情况。大粑受宠若惊,也不看一旁厂长冒火的眼睛,只管侃侃而谈。县长听得兴趣盎然,旁人不好打断。随行的宣传干事将县长和大粑握手交谈的镜头拍下来,照片挂在县政府院外橱窗半个月。大粑那些日子每天下班都特地拐道经过县政府门前,为的就是看一看自己的光辉形象。

挎着小木箱下乡帮人劁猪鸡的杨三刀见了,半是眼热半是讥讽地说,大粑,了不得呀,和县长照相了。

大粑“嘿嘿”笑,心里美着却并不搭腔,只把那肚子挺得更高了。

大粑的大名叫徐锦荣,但叫得人很少,只有年终表彰先进时,厂长在大会上才会念到。大粑虽说是临时工,却是豆豉厂雷打不动的先进,即便那年他被县长误认为是厂长令厂长心里不痛快了很长时间,依然被评为先进。

大粑绰号的由来,并不是因为他肥胖,而是因为他能吃,特别是能吃粑。有一次东门口开布匹店的何掌柜孙子周岁,家里做粑祝贺,大门口架起晒爿,刚出锅热腾腾的炒米粑已经在上面围着放了一大圈,一两左右一个,散发出扑鼻的香气。正好大粑身穿工作服背着印有大大“奖”字的黄书包下班路过,见到冒着热气的炒米粑不由驻足观看,嘴里“啧啧”有声。何掌柜认得他,客气地招呼,徐师傅,吃了粑再走吧。

大粑搔搔头说,不吃,不吃,我吃了只怕你家的粑不够。脚却不移步。

何掌柜逗他,这晒爿上的粑,你要能一口气全吃完,我就都送给你吃。

上面有四十来个粑,算算得超过四斤。同下班的工人起哄,徐师傅,吃!吃!

大粑望着何老板,认真地说,这么说,我吃了?

何掌柜胸有成竹地点头,说,只要能吃完,决不食言。但话说回来,如果你不能一口气吃完,那你明天得赔我五斤豆豉。

当时,豆豉五毛钱一斤,五斤豆豉两块五,这些粑值不了两块钱。何掌柜算盘打得精。

大粑兴奋地将黄书包取下,细心地挂在晒爿架上,再脱下工作服罩住,露出一身颤悠悠的肥肉,只见他围着晒爿一手一个粑,边转边吃,一圈转下来不到十分钟,那晒爿上的粑已经全进了他的肚子,看得周围的人目瞪口呆。吃完,大粑响亮地打了个饱嗝,拍拍肚子说,真舒服,好久没这么吃饱过!取下工作服穿上、背起黄书包晃悠悠地离开。

何掌柜嘴张着,半天才缓过神来,懊恼地一拍大腿,唉,我这一大家子人中午吃的粑居然都被徐师傅一个人吃了,他真是个大粑呀!

从此,大粑的绰号就叫开了。

鄱阳湖口的豆豉素来有名,制作工艺也独特,一共要经过选豆、淘洗、蒸煮、发酵、晾晒、腌制等十几道工序,制作出来的豆豉闪着黝黑的光泽,味道独特,炒菜做佐料、腌豆豉辣椒酱、用豆豉爆肉,无不香甜可口。大粑主要负责淘洗和蒸煮,这是脏活重活,正式工不愿做,而厂长也不放心让正式工做,因为正式工爱偷吃煮熟的黑豆。

豆豉厂是一栋长形平房,里面用砖隔了两间做办公室,其余空荡荡的,靠墙的地上整齐地码着一排大缸。屋面是水泥浇筑,用于晒豆豉用。蒸煮房在豆豉厂的东北角,独立的架梁青砖瓦房,低矮陈旧,因长年烟熏火燎,到处墨黑的。屋内分为两间,大间内有一个大水池,小间内有一眼大煤灶,上面扣着一口硕大无比的铁锅。

大粑大多数时间都在蒸煮房忙碌。他上班比其他工人要早两个小时,每天六点就来了。穿双套靴,系着黑皮围裙,先用长铁撬捅开灶膛里的煤堆,待那掩埋的火苗渐渐燃起,他就去大间将头天浸泡在水池中的黑豆捞起倒在水泥地上,握一根接在水龙头上又粗又重的黑水管将豆子冲洗干净后,铲满两篾篓,挑着倒入大铁锅内。两篾篓黑豆正好一铁锅,不多不少,豆豉厂是小厂,每天的生产量也就这么多。接着,大粑往锅里加水至刚淹没黑豆,倒入配料,盖上锅盖,又往灶膛里添了几锹煤,这才坐到灶口前边观察火势边休息。

大粑休息很特别,他不是打盹,或是抽烟,而是从挂在墙上的黄书包里取出一本书,就着昏暗的灯光和炉灶里的火光看起来。

大粑小时候家里穷,只读到初中便辍了学。进城当工人前,大粑在南北港挑坝大会战中,曾创下一人完成三人土方量的纪录,被公社评为大会战先进个人,奖给他一只黄书包。从此这只黄书包大粑就没离过身,里面总是放着一两本书。有红旗杂志,有科普知识三百问,也有小说、连环画。凡是他能找到、能借到的书,大粑都背在身上,有空就拿出来看。

天天坐在街边打白铁的白铁匠细眼背后取笑,一个豆豉佬,整天端着本书看,这不是老母猪戴眼镜——装斯文吗。

七十八岁的刘老学究听到这话很生气,拄着拐棍戳地骂,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自己浅薄无知,还羞辱斯文,哪知人家大粑肚里有货呢!

刘老学究整天知乎者也,神神叨叨的,细眼也不生气,继续一边叮叮当当地敲着铁皮,一边笑着接腔,他那么大的肚,当然有货了,只怕是天天偷吃煮黑豆胀大的吧。

那时,很多人家都吃不饱饭,大粑天生饭量大,又长的肥头大耳,天天一个人蒸煮黑豆,人们这样猜疑也难免。大粑进厂前,豆豉厂就抓过好几起蒸煮房工人偷吃黑豆的事件,有的甚至还会偷藏一些带回家去,换了几个工人做这工作都是这样,为此厂长伤透了脑筋。

刚开始时,厂长也不完全信任大粑。有一段时间,他用监督以前工人的办法监督大粑,每天安排人将送到蒸煮房的黑豆过秤,煮熟后再偷偷过秤。一斤黑豆蒸煮后重量要增加两成,是可以换算得到的。可是,一连查了半个月,每次几乎都没有误差。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厂长对大粑彻底放了心。有一天,上班的工人去蒸煮房挑煮熟的黑豆加工,发现大粑晕倒在灶膛旁边,闻讯赶来的几个工人一起将大粑抬往医院。医生检查后说,大粑严重营养不良,是饿晕的。

大粑一身的肉,居然会营养不良,令人费解。更令人费解的是,面对着一大锅香喷喷的煮黑豆,大粑居然会饿晕。有人叹息,这个大粑,傻得够呛!但更多的人却是挑大拇指,大粑不简单,有骨气!

大粑常年蒸煮黑豆,摸索出了一套经验,加上他书看得多,也从书中学到了不少配料知识。比如放水多少,作料的比例、火候的大小等,大粑都心中有谱,安排得当。经大粑调配蒸煮出来的黑豆,做成豆豉吃起来软硬适中,味道鲜美。同样的材料,换了别人来蒸煮,就不再是那个滋味。

商店里,人们选豆豉时,甚至直接对服务员说,买大粑豆豉。好像大粑就是豆豉的品牌。

大粑做事舍得吃苦。他一个临时工的工资比正式工少许多,工作量却比正式工大许多,但他从没有怨言。可是有一样东西,大粑十分看重,那就是名。一年到头多干少得不要紧,只要年终评他为先进,他就无怨无悔。也正因此,厂长才破例,每年都颁给临时工大粑一个先进工作者荣誉称号,不过一张奖状,一只开水瓶而已。工人们也没意见,大粑一年到头比大伙不知多做多少事,多上多少班呢。开表彰会那天,大粑会特地去理个发,换上一套只有过年才穿的灰色中山装。等到厂长叫“徐锦荣”时,工人们正诧异间,大粑已经从座位上跳起来,跑上台领奖,这时,大粑的脸笑得像个孩子似的。灯光下,人们仔细看,发现大粑其实有些虚胖,那鼓嘟嘟的腮帮子略带着菜青色。

大粑有两儿一女三个孩子,全家人仅靠他一人的工资维持生活,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有一个月到了月末,家里能吃的都吃了,邻居那也已借过两回,已经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万般无奈,大粑的老婆借口到蒸煮房给大粑送衣服,趁大粑在大房间忙碌时,用小布袋装了一袋子煮熟的黑豆,藏在围裙下拿回了家。

晚上,大粑回家,一家人正在喝菜粥时,读二年级的小儿子走了嘴,说,爸,你们厂的煮豆子真好吃,明天我还想吃。

大粑闻听,惊愕地问,你什么时候吃煮豆子了?

小儿子说,中午吃的,我和哥哥、姐姐一人吃了一小碗呢。

大粑老婆慌忙截断小儿子的话,吃饭,吃饭,哪许多的话!

大粑放下碗,盯着老婆,质问,你拿了厂里的豆子?

老婆满脸通红,不敢正眼望大粑。

大粑气得发抖,霍地站起,喝斥道,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你,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让我怎么做人?

扬起巴掌就要打老婆。

大粑老婆也豁出去了,扬起脸,说,你打!你打!你知道吗,家里都三天没有一粒米了。我不过想让孩子们吃顿饱饭呀。那袋黑豆就当是我们借厂里的,等你发了工资再还上不就行了。

大粑重重地叹了口气,扬起的手缓缓放下了。那晚,大粑暗自流了一晚的泪。

第二天,大粑向厂长辞工。

厂长问清了缘由,劝他,那也不是你偷拿的,事情过去了就算了,你还是留下来吧。

大粑摇摇头说,若我不做这份工作,我那不懂事的婆娘也不会动这个念头。这工作我是做不得了。

边说边将刚领的半月工资递过去,厂长,这些钱作为我老婆偷拿黑豆的赔偿吧。

厂长眼里含着泪,说,这怎么行,你家里那么困难。那袋黑豆就算厂里救济你家的,工资还是拿回去吧。

大粑却急了眼,说,让我拿这工资,厂长你是打我耳刮子呢!

说完,也不待厂长讲话,丢下钱转身跑出了门。

大粑改行了,上街拉板车,专门帮人送煤球。经常,人们看到东门口路边太阳下,大粑边等顾客,边坐在板车杠上,端一书心无旁骛在读。

刘老学究逢人就夸,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别看大粑人糙,心可不糙,圣人的学问学得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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