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慧华

写这篇文字，完全是被饭桌上的冬笋吸引的。笋是个好东西，鲜嫩可口，荤素皆宜。从入冬到第二年2月，吃的是冬笋，尤以冬至前后的笋为最，肉白质嫩，壳薄鲜脆，笋尖清炒，笋衣做米粉蒸肉，而味甘肉厚的笋片，则最适宜放在砂锅里，和肉一起炖上几个小时。看着吸满肉香的冬笋很是解腻，仿佛整个冬天的寒冷也有了风味，一个人吃笋，能感受消逝的流年，还有将至未至的春天。

于是想起春天在小山村的事情来。小山村真的是个村子，位于大浩山深处，之前听人说，那里保留了很多明清时期的古旧房子。其实，我绝少独自在乡野中转，但偶尔心血来潮，冷不丁来一场就走就走的旅行，当然是一件很妙的事情。

汽车沿着一条蜿蜒的山路向里，两边是延绵的森林，过了柳墅，竹林便多了起来，开始还是成片的灌木林，间或着杉木林，后来就全部是纯粹的竹林了。说是为了找古建筑，却发现一个淹没在竹海里面的山乡。

山不高，眼睛可以越过山林的上端望见广袤的天空，天蓝得很深，一丝云朵也没有。此时正是春光大好，哪哪都是一派生机。蓝天下面是竹海，目之所及，全是绿色，延延绵绵说是有两万多亩。的确是竹海。一层层的山头铺着竹，从山麓一直到山顶，密密挨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竹竿，哪是竹枝，哪是竹叶，只有日影的辐射，才分出冷冷暖暖和浓浓淡淡的层次来。

竹林也不是没有别的植物，有花，有草，间或杂着灌木，但是竹子之多，好像我见不到别的植物了，连山路和溪涧也看不到了，仿佛都被竹的海洋淹没。一阵山风吹过，汹涌起伏的绿，一线接一线，一波接一波，潮水一般朝山头涌去。那是竹海的波浪。

竹海的绿，不是深山老松那种凝碧的深绿，也不是一般山林上东一块、西一块，浓一片、淡一片的绿，它的绿色包住了山，包住了所有，又绿得很均匀，我相信这种均匀是最出色的画家也画不出来的。翠色横流啊，轻轻流入云际去了，这种绿感觉要如水，要滴落下来，有光泽，会浮动，这个绿色使我心中松快，可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仿佛怕这绿色惊吓滴落下来似的。比如一声黄莺儿的叫声，那婉转的腔调，也能掐出水来。

小山村果真在小山的怀抱里。那些山的线条也十分柔美，就像国画没画骨头似的，只用绿色渲染，不用笔勾勒，冲这一点，就很有草原的感觉。配上瓦蓝的天空，我感到舒适和安全，只在山林里溜达，什么也不想。

这种时候，我可以不必关心人类。这里只有竹林的清香，一种类似于青草的味儿，但比木屑清，比青草浓，使人似乎多了些希望。

竹林深处的小村子，建在山腰里。从山下望是望不到的，开车也危险。要顶着千万竿竹，穿过重重绿障似的，竟有云山压顶的感觉。不知转过多少道弯，眼前才忽地“柳暗花明又一村”。待在这里，四周青碧千顷，好像山上的青碧留到人间去了。嗯，如果我在这里居住，应该叫作“抱翠居”比较好吧。

竹是一种素朴又清雅的东西。苏东坡说：“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和山乡竹海为伴，敢情应该不错。

这里马路边，空地上，人家门口，常看见晾着的新鲜竹笋，还有黄色带着斑点的竹箬。这里的竹笋可真多，丛林里面，这儿一个尖，那儿冒个顶，松软的腐殖土上落满了竹叶，往往一脚踩下去，就能踩断一只竹笋！我和老乡挖啊，捡啊，不一会儿，就装满了整个竹筐！

山乡里的竹材通过大卡车运送到外面去，竹子浑身都是宝。浩山乡自己也是有竹制品加工厂的，据说利润不错。山乡里的人家，凳子和椅子、台子、竹床、碗橱、提篮、鸡笼等等，无一不是各种竹子制成的。甚至还有很多年没有再见到的斗笠和各种用具，山村人竹编的技艺真是高明。接山泉用的水管也是竹子，只需拣一根长长的竹子，从三分之二的宽度剖开，搭在泉水下，清澈的水流欢畅地流向目的地。竹子碧绿，泉水清冽，十分悦目，十分活泼。我在这汪泉水下洗了把脸，濯了回足，泉水真甜啊！山间还有竹桥，四五道竹编成竹板靠在一起，搭在山涧溪流上，人走上去晃悠悠的，竹子滑，搞得心惊胆战，其实并无危险。

应朋友邀请，留宿山中，一切都是很新奇、很美好的样子。可是夜晚来临的时候，怕黑是一种毛病。真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整夜的山风使我不安宁，竹林响动，门窗响动，感到莫名紧张。也有月，但那些黑越越的影子被伏在竹枝上，一切都变得游游幻幻起来，情绪变得不可捉摸，干点什么呢？好像干什么也不好，抓不住，寂灭的月光打断我的希望，让人寒冷，心中渺茫。

还是等到了天明，等到阳光洒落，此时晨雾将散未散，凝结的水珠变成露水挂在竹叶尖上，晶莹，饱满，剔透。我还有点不寐的困倦，不过已经猛然发觉昨夜的担忧实在不过虚惊，人世间多少好东西，等着我们去开发，去享受呢！

白天游山，夜晚听风，早晨看鸟，悠然过了两天，恋恋不舍地离别了小山村。我在明媚的春光中感到了一丝忧愁，大概是山乡竹海不属于我，我只是个过客，才会伴着忧愁和感伤吧。那些素朴的山居，和我密不透风的生活，如此格格不入。我盼望着有一天，可以随便在任何地方待多久，没有人责令我回去加班，没有人盘问我到哪里去要干什么，我想那真是个理想的世界，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一定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正如我爱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一样。

什么时候再去一趟小山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