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青

打开童年的记忆，最清晰的是村里村外的柳树。俗语有“五九六九抬头看柳”的说法。我的故乡到清明过后，就可以随处抬头看柳了。故乡树多，其中柳树最多。房前屋后，田边地头，河堤上下，人行道旁，柳树几乎无处不在。或整齐排列，或错落有致，或者干脆毫无秩序。树干有高有矮，枝条却都很茂盛。树干表皮粗糙，犹如长年累月劳作在田地里的庄稼汉，低垂的柔弱枝条又似女子之娇羞；婀娜如裙裾漫舞，飘逸似长发随风。它不显高贵，和茅盾先生赞美的白杨树那样。杨和柳都值得赞美。古人有“杨柳不分”之说，待考证。但毛泽东诗词里，就有“杨柳轻扬，直上重霄九”的句子。杨柳连用，可为例证。

对这随处可见的柳树，我起初不太在意，最初注意它们，是因为，我会吹柳笛了。做柳笛是很有趣的。从柳枝上，折下一段，捏住两头，向相反的方向拧动几下，柳皮儿就会和柳骨脱离了。然后用牙咬着柳枝的根部，光滑的柳骨抽出来了，就留下软软的柳皮管儿。然后，在一端咬去青皮，留下鹅黄的内皮，碧绿的柳笛就做成了。手指头长短的柳笛。吹起来，很好听。那时我就想到，为什么只有柳树的枝条能做成柳笛，还能吹响呢？这也许正是柳树的不同凡响之处吧，于是，我就开始关注故乡的柳树了。

故乡好多人喜欢柳树。故乡的柳树也是最多的。柳树不能做家具，也长不出甜美的果实，为何这么喜欢柳树呢？仔细想来，可能有三个原因，一是柳树适合故乡的盐碱地。梅兰竹菊和松树，都种不得，只好插柳了。二是柳树最好成活。只要不是数九寒天，只要土地湿润，插一根柳条，就能长成一棵柳树。太省事了。第三是实用价值。尽管柳树做不成高贵的木料，但它在夏日里可以给人送来绿阴，给人带来清凉，柳树的嫩叶可以果腹，干树枝可以入灶，点火做饭。切菜用的案板，柳木最好，因为它柔韧。柳树枝条可以编筐子、篮子、浇菜园用的柳木水罐，捞饺子捞面条用的柳条爪篱……柳条柔韧，又很听话，一泡就软，一烤就弯，背筐箕的“系”，弯的像个U字，荀子《劝学》有一句：“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取中规，揉使之然也”，说的就是柳木啊。别的树枝，都难以做到。根据《中华医学宝典》的记载，嫩垂柳叶属凉性，有清热透疹之功效。

翻开古代诗词，歌咏柳树的诗歌颇多了。最早的见于两千多年前的《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流传最广的是唐代贺知章的《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把柳树喻为“碧玉”，妙手偶得。我最欣赏的还有两个写柳的名句。一是出自唐代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客舍青青柳色新”，一个新字，令人意味无穷。另一句是柳永词《雨霖铃》里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景物写的让人迷醉。写的富有哲理是北宋张先那首《剪牡丹·舟中闻双琵琶》里的一句：“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在这里作者并非写柳树的好种易活，而是写明一个道理，大概是：希望过高，失望也就越大吧！

柳树的实用主要在柳阴遮阳。特别是夏天的中午。屋里热，外边也热，在没有空调的年代，简直无处躲藏。那时我们家的门口塘边，就有一棵合抱粗的老柳树。故乡人在树荫下歇晌，是最好的选择。人们搬出长短不一的木板凳和小竹椅，手里摇着老芭蕉扇，在树下聊天，坐着卧着都很惬意。外乡叫卖的小贩，放下货郎担或者剃头磨剪子的挑子，还有毂辘锅或修伞焊脸盆的手艺人，也会在柳树下休息叫卖，柳树下就成了村里的一个小小的交易市场。听着知了不停地使劲地叫唤，夹杂着讨价还价的争吵，简直像一部纪录片了。

柳树的品类很多，我知道的有水曲柳、红柳和垂柳。我的故乡大小池塘多，池塘边的垂柳亦多。夏日里柔软细长的柳枝直直垂到池塘水面。我们在池塘里游泳，那绵软油绿的柳叶，常常掠过自己的头和脸，至于坐在垂柳旁的垂钓者，优哉游哉，漫不经心地钓上几条鱼，用柳条穿起来，拎着回家，那是喜滋滋的炫耀。大小池塘边油绿垂柳，平添了醉人的美。可惜那时没有照相机，更没有录像机。只有画家，诗人，用他们的彩笔，描绘出农家的风光，垂柳的神韵。我觉得古人在诗句里歌咏的多是垂柳。因为它很美，柳枝葳蕤下垂，很像秀女的发丝。又仿佛拿水面当镜子，在顾影自怜的梳妆打扮。她不像傻青杨一样的高大雄壮，显出一股阳刚之美，她显出女性的阴柔之美，阴阳结合，女性的柔美不可或缺。在树木家族里，如同垂柳那样的柔美，极少。因而惹得诗人情有独钟，仔细描摹。

人性与树性应是相通的，理解了柳树的可用，可欣赏之处，更觉柳树的亲切可爱。学会用爱心去对待身边的人和事。即使，老树枝叶干枯，但它的根部深藏于大地深处，来春可能再发新芽。这是生命的神奇。唐代诗人白居易有一首《题州北路傍老柳树》的诗：“皮枯缘受风霜久，条短为应攀折频。但见半衰当此路，不知初种是何人。雪花零碎逐年减，柳叶稀疏随分新。莫道老株芳意少，逢春犹胜不逢春。”读了这首诗，我为柳树顽强的生命力，不禁发出一声慨叹了。

我喜欢柳树，尤其喜欢故乡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