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全村十来个念书的娃娃坐在河岸边的大石头上,整整看了一天像传说中的狂龙一样飞扬跋扈耀武扬威的洪水。
那天,是个太阳半个月都没露面后的首次亮相的日子。早已在家憋得快要发疯的我们,出乎意料地等不及妈妈的叫唤,一个个精神抖擞地背起书包出门,像欢腾的鸟儿一般向学校的方向飞去。然而,我们忽略了,十来天的暴雨,河上的木桥早已不见了踪影,望着遥遥可见的学校,我们只能于轰隆隆的河水声里捕捉那飘渺而且时断时续的美妙读书声。不知从谁开始,不自禁地,一个个默默地打开了书包,掏出课本,清脆的童音和着河对岸学校隐隐约约的书声朗读起来。并不整齐甚至显得无比杂乱的读书声,在雄浑的河水轰隆声里,像炮火隆隆的战场上空穿插绕行的音乐,化刚为柔,变壮烈为悲凉了。
远远地,有一双目光始终盯着我们,甚至和我们一样,从早上到中午,再从中午到黄昏,直到看不清对面学校的一景一物,听不到读书声了,才默默地离去。他就是石匠爷爷,方圆几十里说起他无人不晓的石匠爷爷。他的小孙子,就在我们当中。听奶奶说,石匠爷爷是这个村子里唯一见过大世面的人。生在石匠世家的他,并不喜欢石匠这门手艺,虽然他是父亲寄予厚望的最有能力继承衣钵的人。年纪轻轻的他,偷偷地逃出了家门,却正好碰上国民党抓壮丁,这一去就是近十年时间,回来时,已满身沧桑,再无它想。他一门心思干起了石匠活,渐渐地,享誉十里八里,活多得怎么也干不完。可因为那段历史,他被批斗,被劳改,再次回归家门的他,已是跛着一条腿的老人了。
石匠活依旧干着,收了几个徒弟,包括他的儿子。走东串西,走南到北,他依旧是这一行当的老大,无人敢和他较量和比试。其实,儿时的我们很少有见到他的时候,因为他常年在外,即使见到了,也不敢靠近。那双粗糙但有力的大手摸在谁的头上,都没有舒服的感觉,还有那满脸的胡子,故意瞪圆的眼睛,一个个早吓得兔子似地溜得老远。伙伴们当中,有不怕爹不怕娘却怕石匠爷爷的,石匠爷爷因此而成为父母们教训孩子吓唬孩子的警示。
就在我们开始上学读书的时候,石匠爷爷好像出门少了,总跛着一条腿,东转转,西看看。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有好多次大雨过后,在我们这群娃娃为过河而犯愁的时候,石匠爷爷好像从天而降,跛着腿,把我们一个个背过河去。在我们放学时又早早等候在那,再把我们一个个背过河来。那时,他虽然仍给我们怕的感觉,但已不像小时候那样,一见之下,作鸟兽散。因为,他并无打骂我们的举动,只是时常威严地告诫我们:谁不好好念书,就让他学石匠,整天和石头打交道。年纪大了的缘故,有一次,他在来回多次背我们过河的情况下,跌倒在河里,在床上躺了足有一个月。渐渐地,他又时常出现在河边了,早上或是晚上,都能看到他一跛一跛的身影。不久,一座简易的木桥架起来了,石匠爷爷是全村最高兴的人,那好像是我们第一次看见他笑。
大约在半年左右的光景,一场洪水冲垮了木桥,紧接着的又一座木桥,在大半年之后,又被冲走。石匠爷爷开始老是坐在河边发呆,望急急忙忙奔流的河水,望蹦蹦跳跳上学放学的我们,望天边红彤彤的太阳,望对岸遥遥可见的学校。我们发现,石匠爷爷又开始干石匠活了,在村前或是村后,在山上或是河岸,老大老大的石头在石匠爷爷的轻巧敲打下,变魔术一般成为方方正正的一块块,堆放在那,像整齐的部队。好奇的我们,一旦放学或星期天,总喜欢拥向石堆,也拥向叮叮咚咚敲打着的石匠爷爷。可是,还未等我们走到跟前,就被他喝狗一样赶走,威严的呵斥声里,始终重复着一句话:“念你们的书去。要不然,叫你们跟我一样,当一辈子石匠!”
我们当中有顽皮的顶嘴道:“当石匠就当石匠,当石匠有什么不好?”石匠爷爷听见这话,发愣好一会,然后是长长地叹气和摇头,接着,又继续叮叮咚咚敲打他的石头,再也不理我们。有一阵,河岸边来了好多好多人,还有红旗飘飘,石匠爷爷的手被几个人抢着握,脸上仿佛盛放的秋菊一般,格外灿烂。从那天开始,石匠爷爷还有他的儿子和徒弟们,以及其他一些人开始在河岸上没日没夜地忙起来。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人在忙,一个个脸上笑嘻嘻的。我们知道,那是在建桥,一座坚固的用石头砌成的桥将在河上立起来,再大的洪水也挡不住我们去学校的脚步了。我们的高兴,不亚于大人,有灵活些的,还赶去帮忙。但全被石匠爷爷给轰了回来,扔给我们的,还是那句老话。
桥终于建好了,比书上的桥还要漂亮,像一个大汉一脚踏在河这边,一脚踩在河那边,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上学放学的我们,已偷着先过了一把瘾了,那份自在踏实轻松快乐,无与伦比。就在桥完工后的那天晚上,我们都被母亲死死地拽住,一再地告诫道:“晚上睡觉时,无论听见什么叫喊,千万不要应声。”还把门窗拼命地关严实,有的还用棉絮塞住了耳朵。在我的一再追问下,妈妈小声地告诉我说,每座桥建好了,都必须有一个魂支撑着才能不倒不垮。在桥建好的最后一天晚上,建桥的石匠师傅会站在桥上喊魂,谁要是应了,就会死去,魂就会跑到桥下,永久地守护和支撑着桥。我半懂不懂地听着,糊里糊涂地睡去,正做着一个好梦,一阵吵闹声把我惊醒。
石匠爷爷死了!在新建好的桥下。乡邻们都感到很奇怪,不是他担负着喊魂的重任吗?怎么会自己死了呢?
我甩开大人的纠缠,跑去看了石匠爷爷的遗体。石匠爷爷很安详地躺在那,像是累了,困了,然后睡着了。脸上依然有着些威严的影子,不过,却温和了许多,不再有凶巴巴的感觉。石匠爷爷的儿子哭着说:“他,他压根就没喊!”
那座石桥至今还在巍然耸立着,像一座山,虽容颜苍老,却挺拔依旧。已为人父母的我们,走在桥上,总会把石匠爷爷和这座桥的故事告诉给我们的孩子。如我们当年一样由这座桥上走向学校,走向求知大门的他(她)们,是应该铭记石匠爷爷的,包括他的威严和当年我们听烂了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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