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花佬姓金,鄱阳湖口双钟镇人都叫他小金师傅。小金师傅二十出头,瘦高,肤白,留小分头,背微微有些驼,但并不明显,反而令他看上去有些谦谦君子的风度。
这年五月,请小金师傅弹棉花的是镇上胡胖子家。胡胖子在北门街开布匹店,他有两个女儿,分别叫大兰和小兰,他老婆在生小兰时难产死了。
胡胖子对两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大兰三年前出嫁,当时请的是金师傅弹棉絮。金师傅是小金师傅的父亲,那年小金师傅十八岁,跟随父亲打下手。小金师傅依然记得大兰出嫁时的排场,光是送嫁的棉被胡胖子就为女儿备了整整十床,都是上好的沙洲新棉所弹,意味着女儿嫁到婆家后“十全十美”,是当地最高规格的陪嫁。金师傅父子为此整整弹了一个星期棉絮。
那时待嫁的大兰很害羞,缩在房中不敢见人。十五岁的小兰则单纯而快乐,整天围着大小金师傅看他们弹花。特别是和温柔、勤劳的小金交往,小兰突然觉得有种朦胧的意识被唤醒。
由此结缘,两位年轻人暗生情愫。以后不管小金在哪弹花,小兰总找理由前去观看。三年私下往来,彼此已是情投意合。却没想到,胡胖子突然将小兰许配他人。
要迎娶小兰的是驻守在双钟镇石钟山上的国军张连长。上年七月日军攻陷北平,侵入中国。这乱世找个在部队当官的做女婿也是一份靠山,因此,当张连长委托镇上骆保长上门提亲,胡胖子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定亲之后,小兰偷偷找过小金,和他说,我不想嫁给张连长,我要爹退婚!
那,你爹肯吗?还有,张连长能同意吗?现实如同一瓢冷水,令小金火热的心冷却了许多。
我爹疼我,只要我铁了心不嫁他肯定会同意的。至于张连长那,现在都民国了,他还敢抢男霸女吗?如果张连长真要强娶,我们就私奔。小兰眼神坚定。
小金深深感动,禁不住搂住小兰,信誓旦旦说,有你这句话,哪怕舍了自己的头,我也要娶你!
因此,小金才答应前来弹花,好相机行事。两年前金师傅病倒,小金就子承父业,独撑门户了。
不巧胡胖子前往景德镇为小兰挑选陪嫁瓷坛,并顺带采购布匹,一星期未归。这些天,小金师傅已弹好七床蓬松的棉絮。还有三床棉絮要弹。婚期临近,时间紧迫,得知父亲次日返回,小兰决定明天就向父亲表明心迹,她知道小金在等着她的决定。
次日一早,张连长突然带着两个马卒上门,他要求提前迎娶小兰,时间就定在明天。
原来,战局日益紧张,有一个师团的日军正沿长江溯江而上,往鄱阳湖方向逼近。驻湖口国军接到战斗命令,三天后开拔到彭泽马当防线集结,准备迎敌,张连长所率连队为先锋连。为了安抚张连长,上峰特准许他在开拔前完婚。
胡胖子为难地说,这,时间太紧呀,小女的嫁妆都没有准备妥当,你听,院子里弹花佬正在弹棉絮呢,还差三床,估计还得三天才能弹完。
张连长大手一摆,说,非常时期,不必拘泥形式,嫁妆随意备些就行了。
小兰一直在厢房偷听爹和张连长说话,听到张连长要第二天就上门娶亲,她忍不住冲了出来,她要当面拒绝张连长,让他死了这份心。
看到小兰,张连长面露喜色,站起说道,小兰姑娘,我是家中独子,因随军奔波耽搁了婚事,父母天天盼着我结婚生子。提前办婚事,并非张某自私,实乃为尽孝道,圆老人心愿。结了婚,我带兵上阵将没有遗憾。这大战之前仓促办婚事,只怕许多事情难以周全,委屈你了!说完,他“叭”地朝小兰敬了个军礼,小兰愣愣地站着,张着嘴想说的话一时却说不出口。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原以为和小金相好得轰轰烈烈,是可以不管不顾地去追求,但现在却似乎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了。
趁胡胖子送张连长出门之际,小金放下弓和锤,进屋扶住小兰的肩说,我想好了,今晚就带你走,我们走得远远的。
小兰伏到他的肩头,哭得一耸一耸。片刻,她抬起头,抹了把眼泪说,金大哥,我们无缘呀,我不能和你走!
啊!为什么?小金愕然。
张连长要明天娶亲呢。他三天后就要上前线。这个时候,小兰我就是有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也要嫁呀!小兰语气充满悲切和无奈。
可,可是,你不是不喜欢他,不愿嫁给他吗?小金说。
是的,我是不喜欢他,我是不愿嫁给他,但日本人就要打到家门口了,我们这点儿女私情,与保家卫国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小兰虽是一介小女子,但我从戏文中也看过,古时候还有花木兰替父从军呢,我没有那个能耐,但张连长是要去带兵打鬼子,我这时悔婚,必然让他伤心,让他如何有心事带兵打伏呢?对不起,金大哥。小兰边哭边说。
小金听罢,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小兰姑娘让他既熟悉又陌生了,她柔弱的身躯散发出圣洁的光芒,令他敬佩,更令他惭愧,为自己的小家子气,为自己的自私。他知道小兰决心已定,再说什么都是多余。凝视着心爱的姑娘,小金眼中满含着爱意,更多的是深深的怜惜。
胡胖子返回客厅,见小兰正在抹泪,他长叹口气,说,闺女,事出突然,别的嫁妆都办齐了,就是这棉絮怕弹不赢,没有十床送嫁棉被,我心不安呀。
请胡掌柜放心,明天天亮前我将余下三床棉絮全部弹好,决不误事!不知何时,小金已站到门口。
一天弹完三床棉絮?怎么可能呢!胡胖子摇头。
一定行!只是,请胡掌柜备两盏马灯,我要日夜弹花。小金说。
回到院中,小金师傅从篾箩中拿出一根五米多长的板儿带,从双肩胛往腰间来回缠绕,然后在后背插入两根篾条,拉紧带子,便将篾条固定在身后纹丝不动。又在弹花弓离弦一公分处再加上一根牛筋,使之成为双弦弓,将双弦分别挂到两根篾条顶上的钩中,然后提弓握槌开展弹花。“别、嘭,别、嘭……”双弦没入棉花时,声音低沉如天际滚雷,双弦弹出棉花,声音马上变得高亢如疾蹄快马。随着弓弦剧烈抖动,皮棉一缕缕被撕扯飞溅,似一群白鸽受惊飞起,又缓缓地落下,很快便堆积成了厚厚一层松软的棉絮。
“弹棉花啊弹棉花,半斤棉弹成八两八哟,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哎哟勒哟勒!哎哟勒哟勒!”小金师傅眼眶湿润,边弹边唱。
从早晨到天黑,小金师傅一直在弹花,一直在唱曲。小兰端坐床沿,雕像一般。小金师傅每一槌弹花声、每一句弹花曲她都听在耳中,她知道,那是小金用这种方式在向她倾诉,她舍不得遗漏,一声一声都听进了心里。
三更天,最后一床棉絮已弹过半。寂静的小院,马灯高悬,灯光映照下,小金师傅依旧在“别嘭,别嘭”弹棉花,此时,他已经双眼充血,握弹花槌的手因甩动过久,青筋暴怒,虎口处裂开一道口子,鲜血将弹花槌染得通红。天亮前,大兰等女亲眷就要起床缝制最后一床棉被了。“弹棉花啊弹棉花……弹好了棉花姑娘要出嫁……”小金师傅已不是在唱了,而是喃喃自语,我一定要弹满十床棉絮,一定不能让心爱的人出嫁留下遗憾!极度疲惫的小金师傅凭借一股信念,一腔爱意在顽强地支撑着。
小兰拥被坐在床上,通宵未眠,泪水流个不停。天色微亮,马灯燃油几近耗尽,火苗闪烁不定,此时院中门板上第十床棉絮已经成形,小金师傅头上被飘飞的絮绒染的雪白,人仿佛一夜之间老去。他拼尽最后力气,挥动弹花槌,重重敲下,“别——嘭——砰”,那弦猛的绷断,发出震耳的余响。随着那断弦之音,小金师傅扑倒下去,头深埋在新絮中,压抑着呜咽……
艳阳高照,随着三声响铳,几个轿夫打扮的士兵大喝一声“起轿罗!”花轿颤颤悠悠被抬起。小兰的心随着花轿颤动,格外失落。
突然,“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人群喧闹声中,小兰听见了那熟悉的采茶调:“弹棉花——啊——弹棉花!弹好了棉被那个——姑娘要出嫁!”声音沙哑低沉,透着深情,透着悲壮。
小兰猛地扯下红盖头,撩起轿后窗帘布望去。泪眼模糊中只见,小金师傅背着断弦弓,正远远地站在人群后朝着花轿方向,双手喇叭状放在嘴前,上身起伏吼唱着,那弹花小曲在震耳的鞭炮声中若隐若现,飘飘渺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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