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奶奶是鄱阳湖口双钟镇的捡家婆。
捡家婆就是接生婆,以前镇上人都这样叫。坊间传说,世上出生一个人,阴间就要投胎一个鬼。在阳间做捡家婆的会被阎王爷记恨,死后便令小鬼挖其双眼、剁其双手。当然,这并不足信,但说明捡家婆这一行当地位低下且令人恐怖。因此,寻常人家女人是不屑于做捡家婆的。
沈奶奶做捡家婆实属无奈。她四十岁时丈夫感染血吸虫,得“大肚子病”去世。沈奶奶年轻时怀过两胎,一个胎死腹中,一个还未足月就夭折了。中年守寡,又没有手艺,为了生计,沈奶奶只有做起了别的女人不愿做的捡家婆。
沈奶奶做捡家婆二十年来,经她手不知接生了多少婴儿。但平时镇上人并不愿和她交往,就是那些她接生的孩子看见她都会绕着走,似乎她身上有某种阴晦气。
沈奶奶六十出头,个子小巧,常年穿斜襟黑衫,盘着发髻,走路低着头。她独自住在东门口一条小巷子里,低矮的瓦房,木板镶拼的面壁,双合的木门,房门大多是关闭的。
去沈奶奶家找她的,都是家中孕妇动了胎气,请她去接生。有时门板被捶得“咚咚”响,来人“沈奶奶、沈奶奶”叫得急,那肯定是女人破了羊水、十万火急的。
不管早晚,也不论风和日丽还是寒冬冰雪,只要有人叫,沈奶奶一律很快出门,拎着一个小灰布袋,挪着一双小脚跟着来人去接生。
产妇家人正急得团团转时,见了沈奶奶,便纷纷长吁口气,说:“这下好了,沈奶奶来了。”
似乎沈奶奶来了,就有了依靠。
沈奶奶先不说话,径直进房去看产妇,然后留下一两个女人协助接生,其他女人则分头去烧水,准备草木灰、脚盆等,男人一律赶到门外候着。经她一番安排,刚才还混乱不堪的场面立马有序起来。
沈奶奶打开带来的布袋,里面有一把闪着滑润光泽的剪刀,专门剪脐带用的,还有一些草纸包着的药末,那是她用自己挖的中草药配制的,有止痛的,也有止血的。
沈奶奶边顺着产妇的腹部轻轻抚摸,估摸胎位顺不顺,边轻言细语劝慰着,让产妇感觉亲切信任,在她的引导帮助下,往往胎儿就会顺利地生下来。
有的婴儿因生产时间长,离开母体后脸色铁青,几近窒息。沈奶奶会倒提婴儿双脚,朝屁股拍打几下,婴儿嘴里喷出几口羊水,便“哇”得大哭起来。
“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屋内的女人都松了口气,外面男人听到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沈奶奶剪断脐带,将婴儿放在脚盆中洗净血迹,包襁褓前她还要做一件重要事情,那就是用手摸摸婴儿裆部。如摸过后说:“好、好。”旁边听着的女人便冲门外大声叫:“男孩,是男孩!”外面的男人早备了鞭炮,立即“噼里啪啦”地放响了。
如沈奶奶摸过后,说的是:“也好,也好。”意思就是个女婴,旁边女人便跟着朝外说:“也好,也好呢。”声音没有生男孩叫得大、叫得欢,门外的情形也不一样,如是头胎,有的人家也会放响鞭炮,而有的男人因连续生了几个女儿,便会唉声叹气,甚至抱头痛哭。
报了男女,沈奶奶才将婴儿包好襁褓,放到产妇身边。但她的事情并没有完,还要帮产妇洗净下身,抹上她特制的药末,常常一忙就到了天亮。
这都是顺产的。
遇到难产,沈奶奶可能要在产妇家呆上几天。她毕竟只是凭经验做的捡家婆,并不具备多少医学知识。孩子生不下来,沈奶奶也是束手无策,这时,她只有寄托于神灵。
沈奶奶叫难产产妇家人备好一张渔网,将产妇的床从上往下罩住,叫天罗地网,防止恶鬼缠身,又在产妇床底竖着放上一把斧子一把菜刀,称之为遇鬼劈鬼,遇怪杀怪。
有些产妇经这么一折腾,居然将孩子生了下来,算是逃过一劫。有的产妇却依然没动静,人也累得没了力气。沈奶奶只有用最后一招,她会将产妇男人叫进房中,让男人反抓住产妇双手,将产妇背在后背,在房里来回跑动,直颠得产妇哭爹喊娘,血流一地。许多难产女人由此丢了性命,当了“血盈鬼”。
在那些年月,女人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过不过去的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
对沈奶奶而言,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处理女婴。做为捡家婆,这又是她不得不做的事。
穷人家孩子多了养不起,又要生男孩传宗接代。生得女孩多了,产妇家人会提前和沈奶奶打招呼,如果落地的还是女婴,就让她处理了。
所谓处理,就是让沈奶奶将女婴弄死。
当婴儿出生后,沈奶奶一摸孩子裆部,如是女婴,她用包衣顺手往婴儿脸上一蒙,用脚盆将婴儿罩住。不用几秒钟女婴就窒息身亡。
出了产房,沈奶奶会说:“是个死婴。”大家心知肚明。产妇家人会送上一个厚一点的红包,委托沈奶奶将死婴抱走,到象山乱坟堆掩埋。之所以让沈奶奶去,是不让产妇知道婴儿埋的地方。
看着十月怀胎的孩子,活泼泼地在自己面前被杀死,那份身心俱痛的悲伤,会令产妇当场晕过去。但除了悲痛,又能怎样呢?
也正因此,有些产妇在街上看见沈奶奶,眼神是凄楚、埋怨甚至是仇恨的。沈奶奶觉得自己无法直视这样的眼神,这也是她平素很少出门的原因。
沈奶奶在家供着一尊瓷塑的观世音,每天深夜她跪在菩萨前,双手合十,喃喃有词。她觉得自己罪孽太深,祈求菩萨宽恕。
镇上北门街有家粮栈,老板姓朱。朱老板娶妻黄氏,这黄氏的哥哥在县上保安大队做副大队长。
朱老板仗着大舅哥的权势,垄断了镇上的粮食生意,他采用低价收购高价卖出的方式,短短几年,便赚得盆满钵满,在北门街建了栋四水归堂的豪宅。
镇上人背后称朱老板为“朱老霸”。朱老霸家中豢养了十几个家丁,养了两匹恶犬,买粮者对他抬高粮价是敢怒不敢言。如乡间有人进镇卖粮,朱老板轻则命人抢粮,重则放犬伤人,如去告官,他使钱就能摆平。
朱老霸有钱有势,富甲一方,却有一事不顺心。
黄氏虽为朱老霸生养了三个孩子,但都是女孩。如今朱老霸年已四十,而黄氏也三十五了,再不生儿子,怕是香火无望。
朱老霸有心纳妾,无奈黄氏悍蛮,绝不允许,朱老霸十分惧内。眼见偌大的家产无人继承,朱老霸心急如焚。
民国二十四年,鄱阳湖地区大旱,田地颗粒无收。双钟镇许多家中断粮,饿死不少人。
黑心的朱老霸却屯粮居奇,涨价卖粮,趁机发天灾财。更让他兴奋的是,黄氏五年之后,再次怀胎,眼见着就要分娩了。
这天半夜,黄氏动了胎气。却是怎么也生不下来。折腾到清晨,眼见着黄氏瘫软无力,此时若去城里叫大舅哥请医生也已来不及,慌了手脚的朱老霸,只有让人抬轿接来沈奶奶。
沈奶奶用手摸摸黄氏腹部,心中有数,胎儿是一只手抱头,虽属难产,但调理一下是可以生下来的。
到外间向朱老霸说明了情况,朱老霸说道:“沈老婆子,好好帮我老婆接生,生下儿子,我赏你一担谷子。”
沈奶奶问:“如是女孩呢?”
“你这老婆子少乌鸦嘴,我请王瞎子算过了,肯定是儿子。快忙你的吧,我去准备鞭炮。”朱老霸往外走了几步,想想又回过头,拉住沈奶奶,轻声说:“如我朱某人命中真不该有儿子,生下女孩你就给我……”边说边做了个蒙的手势,嘴里恨恨地念叨,“我可不想再增加个赔钱货。”
正在这时,门外一阵喧哗。沈奶奶扭头,是一对破衣烂衫的中年夫妇带着两个瘦骨嶙峋的孩子趴在粮柜前,几个家丁正在驱赶他们。只听女人哀求:“大老爷,行行好吧,借我一点粮吧,我两个孩子都快饿死了。”
朱老霸快步上前,呵斥道:“谁在吵闹,惊动了我老婆胎气,我要了你们的命!”
“行行好,借一点粮吧,来年我们一定还。”那男人继续哀求。
“滚,没钱还想吃粮!”家丁用力推搡他们。沈奶奶于心不忍,他走过去劝道:“朱老板,看这一家实在可怜,你就借点粮他们吧。”
“你倒会做好人,这个借那个借,我还吃什么,你休管闲事。”朱老霸摆手道。
“你刚才不是说给我一担谷子吗,那就从我的那担谷子中拿一点给他们。”
“哈哈哈,你这老婆子真会说笑,我是说生了儿子才有呢,水里画葫芦的事,你就要兑现了?”
“你、你?你怎么这么没良心呢!”沈奶奶气得嘴唇发抖,“你这样菩萨会见怪的,就不怕天报应吗?”
“少跟我来这一套,我这一世天不怕地不怕,菩萨又奈我何?快进去做你的事吧。放狗。”朱老霸骄横地叫道。
两匹恶狗冲出门去,对着来人撕咬着,可怜那一家老小被咬得伤痕累累,落荒而逃。
朱老霸和家丁哈哈狂笑。
接近午时,沈奶奶忙得汗流浃背,终于帮黄氏接生下来。婴儿刚发出“哇”的一声,等候在门外的朱老霸便大声问道:“是儿子吗?是儿子吗?”
沈奶奶用手在婴儿裆下摸了一把,犹豫一下,轻声说道:“也好,也好呢。”
门外,朱老霸瘫坐在地,一声哀号:“苍天呀!为何让我绝后呀!”
门里,沈奶奶咬着牙、闭着眼用胎衣蒙了孩子脸,压在了脚盆下。
下午,镇上下起了大雨。沈奶奶冒雨到象山坟峦埋了死婴。沈奶奶久久地跪在雨中,嘴里不停地念叨:“作孽呀!作孽呀!”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她的手摸到了婴儿的小鸡鸡。
黄氏经过这次难产,已经无法再孕了。
是夜,沈奶奶因久被雨淋,打了一夜摆子,孤独地在木板房中离世。-->
热点文章推荐
相关文章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