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张岱,自读其《湖心亭看雪》始,彼时读,觉世间竟有此等精致浪漫,一时惊为天人。
再读张宗子(张岱字),又绝非一精致浪漫可以尽说。其识味玩物,品艺鉴人,为文记史,集百般武艺于一身,晚明士林,鲜少出于右者,亦教后世自诩为善玩者掩面汗颜。要讲纨绔,张宗子绝对等而上之。
生于仕宦,高祖,曾祖,祖父皆为进士,其曾祖更是隆庆五年状元。能尽享富贵奢靡,张宗子可谓得天独厚,尤其其祖父父亲均对美食烹饪别有爱好,至张岱更是把这一嗜好发挥到极致。
古今钟情美食之人太多,但爱吃,善吃,又精于制作如张宗子者却少。
其对食物美味的耐心等候令人瞠目。譬如,吃乳酪,不从商贩手中购买,而是自养一牛,夜取乳,或与雪芽茶同煮,或与美酒同沸,或与豆粉同漉,或煎酥,或作皮,或盐腌,一种食材,或热或冷,吃法繁多令人眼花缭乱。
论食舌尖品味堪称一流。认为河蟹,是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俱全者。十月蟹会,与友人兄弟会,每人六只壳如盘大,玉膏油油的河蟹,为避冷腥,迭番煮制。佐与肥腊鸭,醉蚶,风菱,饮玉壶冰,嚼兵坑笋,再来一碗余杭白米饭,饭后,再喝点兰雪茶,漱漱口。饱食悠然,朱门家宴,勾人食欲。
膏腴不算,吃茶才是真功夫。于今观之,张宗子应归入味觉有特异功能者。其与闵老子品茶论水颇为有名。
闵老子,年届七十,制茶高人,茶道专家。非名士难喝到其亲手所制之茶,董其昌赞其所制之茶为尤物,并因之结为茶友。
黄昏见闵老子,闵老子却不待见,只说拐杖忘了,等去来已是黑夜,张宗子还在,并誓言,不畅饮闵老茶决不去。局已开,明窗净几,紫砂壶,成宣瓯,灯下,瓯茶一色,馨香氤氲。茶家斗法,最是雅趣横生。闵老子先出茶,说,阆苑茶,张宗子却说,罗岕茶,只不过用阆苑制法,闵老子说水为惠泉水,张宗子言之凿凿,惠泉经千里,水已老绝无此等鲜嫩可讲,闵老子叹服其舌尖功夫,只说,夜取惠泉新汲之水,以石垫底制其摇晃,保鲜,顺风行舟才运来的。茶逢知己换春茗,闵老子重泡新茶,张宗子又讲春秋茶有别,闵老子颜开大喜,年七十又得一茶友。据传,张宗子舌尖能辨识五十多处泉水滋味。
不独品茶,张宗子更因懂茶而制茶,进而引领风潮。以家乡日铸雪芽茶有金石之气,引进徽州松萝茶制法,加以别致冲泡之法,以兰雪命名,最终取代松萝,以至松萝竟要自贬身价俯就兰雪。
富贵家予张宗子口腹之欲,诗书浸淫,家学深厚,与鸿儒交,张宗子玲珑心平添羽翅。
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手作古玩,无一不通。其好灯且善制灯,元宵赏灯堪称总导演,以至越中每赞灯事之盛,必夸张氏世美堂灯。其善玩石赏石,花石纲遗石,形体高大,骨骼端正者,须配以簇然向上之剔牙松,才可与石意相得。其观砚,赤紫端砚,五星拱月,温润如玉,待研墨,墨慢慢沉下去,有淡淡烟气升起来,砚非砚,竟是玛瑙了。
其祖父好戏曲,与汤显祖曾交游。家养戏班,张宗子亦好戏曲,不独好,编戏,排戏,以至演戏,每一行当,精熟了然。其金山夜戏,月夜过金山寺,经龙王堂,兴之所至,竟与仆人于大殿敲锣打鼓,张灯一演,惊起一寺之人。至天明剧终,寺僧目送,恍惚之间,不知这编、导、演者到底是人是鬼。
居富贵,拥才情,与鸿儒交,理固宜然,但张宗子却言,人无癖无痴者不可交,必交有深情真气者。故三教之中有其好友,九流之外有其故交。范长白是其祖父同年进士,貌奇丑而具雅士情怀;彭天赐扮净丑,却能穷尽奸佞之狠刁阴险;秦一生纵情山水声伎,而能领略其真趣;柳敬亭说书,口齿伶俐,神采奕奕,刻画人物微入毫发;曲中名妓王月生,色艺超卓,孤傲若梅,落风尘而令人生敬畏之心。张宗子鉴人,独具眼光而胸襟顿出。后人评张宗子目中有他人,诚哉,斯言。
其悠游山水,且善识山水园林之趣。张氏一家,在绍兴、杭州有十多处园林,举凡园林选址造型,山石堆叠,花木映衬,亭台廊庑,幽径断隔,其论足可与今之贝氏聿铭媲美。
不能不说,江浙之地,西子一湖,给予张宗子取之无尽的灵感,仕宦之家,三万册藏书,丰富滋养了其才情灵魂。年六岁,其随祖父去杭州见当时名士陈继儒,陈指屏风一画出对,“太白骑鲸,采石江边捞夜月。”六岁孩童登即巧对,“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眉公是陈继儒字,而鹿是其祖父赠给眉公的,打秋风意为占便宜。名士大赞呼其为小友。
少年天资,然,秀才之后张宗子即止步场屋,于科举再无攀升,这,并不能阻挡其成为纨绔公子。可是,天命之年,清兵入关,绍兴城陷,国朝易主,故园荒毁,由子民而成遗民。是像许多人一样,凭家族资源入新朝换得升斗之禄,还是以死明志?他的好友,江南巡抚祁彪佳就决绝投湖。这两种,张宗子都没有选,只挑一担书避入西白山中,文字在等他,家族修史的传统在感召他,为明修史的志愿在等他。
五十年一觉西湖梦。
一年后,时局渐缓,回绍兴,在租住的残破园子里,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转头看:扬州清明,踏春嬉游,好不热闹;西湖庙会,桃柳明媚,游人摩肩接踵;西湖七月半,看月看人,看一切可看之情事;虎丘中秋,月圆夜,人,若雁落平沙。曲,鼎沸驳杂,可听;清越一唱,更妙。意兴至,想看月,还可不畏猛虎登炉峰;想层云荡于胸,就去泰山,山高博大,民俗多彩,巍峨看不够,丰澹品不尽。
繁华如风,只有文字可以挽留,就这样一字一画,点铁成金,把它刻下来,刻入记忆的最深处。所以就有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琅嬛文集》。
胡杨有骨,故立千年而不倒,人若有骨,虽经万世而不灭。以其修史之志看,张宗子是。其《<石匮书>自序》痛陈自己修史之初衷,只因“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希望秉笔直书,事必求真,语必务确。故前后耗时二十七年,著成二百二十二卷纪传体明史《石匮书》,其后又续修《石匮书后集》。国可灭,国史不可灭,修明史即是延续民族情爱国志。然而,私修明史随时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张宗子握笔历险可知矣。所幸康熙亲政后,恐怖渐趋减轻,清廷史官竟托人求取《石匮书》,尽管史无记载,但以张宗子为人,是否应允,不得而知。
智星未登庙堂而遗山野,是后世可见者之幸。张宗子积三十余年所编医书《陶庵肘后方》,不知会为多少人解除病痛。其所编百科全书《夜航船》,亦不知又为多少人于黑夜点亮一盏灯。
少为纨绔,好鲜衣骏马,美婢娈童,好华屋精舍,梨园鼓吹……近半百而皆成梦,国破家毁,黍离之悲,家国之痛,痛何如哉?张宗子却能临绝地见旷远萧疏,以笔作舟,别开江湖佳境。而上天亦厚爱后世羡张宗子者,假以其高寿九十有三。张宗子,其实为一部大书矣。
雪后初霁,放眼湖上,千帆归海,一片苍茫。
回眸远眺,三百年前,西子湖上,人烟散尽,雪落无声,一舟不系。舟中品茗,宣德炉上,兰雪如黎光透纸,惠泉滋滋,素瓷一盏,氤氲之中,舟中人两三粒,仔细瞧,其神思悠然者,张宗子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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