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波
五月。插旗洲是安静的,像一本打开的书,没有人翻动,安静地摊开在鄱阳湖边。插旗洲的客人正奔赴在返回西伯利亚的漫长征途。一片水田,划成无数方块,延展到视线尽头。青绿的禾苗,迈出了从一粒稻种到满畴金黄的第一步。水渠里的水,无声无息地流。五月,插旗洲就像每一个和煦的清晨,在鄱阳湖边醒来,没有喧嚣,没有激越,只有安安静静的田间时光从草尖滑过。
插旗洲是鄱阳湖的会客厅。
一群天外来客,每年晚稻收割的时节,准点到来,反客为主,在这片天地栖息、觅食、休憩、哺育。白鹤是绝对的主角,这种在地球上生存了6000万年的濒危鸟类,全球不到4000只,就有2000只来到插旗洲过冬,因此插旗洲道路入口,竖着一块宣传牌,写着“田园鹤谷”。600多年前,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在这片芦苇洲地,插满战旗,巧布疑兵阵,大败陈友谅,籍籍无名的洲地就有一个旌旗猎猎的名字。自此,插旗洲与历史深处的滚滚烽烟联系在一起。这种局面延续到十几年前白鹤、天鹅、大雁等鸟类族群的到来,插旗洲才逐步回归田园。不是插旗洲发现了白鹤,而是白鹤发现了插旗洲。鹤舞于飞。在头顶天空飞翔的鹤,只能仰望和揣度,而停在禾茬、水洼、荒草中的鹤,赋予插旗洲更多的吉祥和安宁。
去年12月,我陪江西卫视的陶涛老师、上饶电视台的文书明老师等媒体朋友来到插旗洲。我们无一例外地被挡在入口的田塍上,与一群来自江浙的摄影发烧友排成一排,架着长枪短炮,把一两公里外的鹤群拉来镜头前。身边的芦苇、藤石松、酸模等植物已经枯黄,一碰就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野生动植物保护站的小勇示意我们轻声点,不要惊扰他的客人。那时我固执地没有拍一张照片,只是眺望远处的影影绰绰,听鸟群肆无忌惮的鸣叫。我知道,我还会再来,必须是一个人,像朝圣。我选择在喧嚣之后的五月。
入口的路障已经拆除,“候鸟重要栖息地,禁止入内”的标牌还立在路边。我踏上了插旗洲候鸟栖息地核心区域的机耕道。四周所有的动物、植物、水渠、天空都向我开放。这时候,我听见插旗洲有无数生命的声响,安静只是它的表象,它蓬勃、热烈,充满感人的细节。在这样的旷野,才能听到这样沉郁的蛙鸣,仿佛从深深的洞穴里传来,从冬天传来,从远处或近前传来,不加掩饰地叫喊,透着生命的苍凉。几只白鹭在水田里优雅地踱步,那身洁白就像小时候棉田里绽开的棉絮。我停下脚步打量白鹭,白鹭也警觉地立定,打量着我,一会儿便放下戒备,继续它的日常。被这样一群白鹭接纳,心里是感动的。三两簇芦苇垂着长长瘦瘦的叶,立在渠边。一种叫蛇床子的草本植物,杆茎直立,擎着白色的花蕾,有几分俏丽。已经收割去籽的油菜秸秆潦草地躺倒在水渠边,蜻蜓飞舞,红色、褐色,像精灵。路边老旧的农棚,砖墙缝里长出青苔,耙田机具锈蚀中隐着锋芒。
插旗洲的老居民罗姓大姐正在压水井边泡着衣物,脸上留下鄱阳湖的风和光照的烙印,看起来不止她说的54岁。她全家在插旗洲种田二十多年,看到鸟儿一年比一年多,看鸟的人一年比一年多,最多的时候场部门口停着上百辆小车。她熟悉这些鸟,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她说鸟和人一样,会说话,一只鸟落在一块田里,就会招呼来一群鸟,啄食、嬉戏。“不能赶鸟,只能远远地看着它们吃,去年有一千多亩稻子没有动镰,政府补钱,留给鸟儿吃”,罗大姐就像说自己顽皮的孩子,脸上有宠溺的笑容,眼睛闪闪发亮。
在插旗洲空旷的田边,我脑海中浮现的是去年12月份看到的百鸟齐翔的场景,一群穿红马甲的护鸟人巡护田间,偶尔停在向前来观鸟的人身边,如数家珍地介绍起这群来自西伯利亚的遥远的客人。
我认识一位森林公安的干警小余,他曾向我讲述过多年前蹲守在鄱阳湖草洲里抓捕非法捕猎者的情景。鄱阳湖冬天的夜晚透着彻骨的寒冷,他和战友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在鄱阳湖沉睡的天幕下,暗中保护着天鹅、大雁、野鸭们不受屠戮。
罗大姐的善意,小勇的呵护,小余的坚守,构成了我对鄱阳湖生态保护的多维度认知。从宏观层面的鄱阳湖生态经济区建设的国家战略,到每一个为此努力的微小个体,都在一笔一笔描绘鄱阳湖更美的未来。“鄱湖鸟,知多少,飞时遮尽云和月,落时不见湖边草”,代替插旗洲古战场摇旗呐喊的,是人鸟共家园的祥瑞。插旗洲周边或深或浅的湖沼与鄱阳湖一起进入十年禁捕期,祖祖辈辈捕鱼为业的渔民洗脚上岸,寻求新的发展。在离插旗洲不远的康山忠臣庙,从事古文化保护的退休王老师跟我说起,渔民转型伴随阵痛,但势在必行,政府有很多措施帮助渔民转产转业。他说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更好的鄱阳湖,这些阵痛和放弃是值得的。
这个五月,我也像一个客人,不请自来,去赴一场可以预见的必将扑空的单边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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